戰鼓擂,「胡」字旌旗,高高地迎風飄搖。
在壯丁營的猝不防及之中,合計兩萬餘的大軍,開始往蠻山行軍。過了登豐城,循着南下的官路,沿途經過了陳家馬場。
披着舊甲的陳景,轉過頭去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盤着髮髻的宋鈺,正帶着一大幫的莊人,在風中相送。
邢秋幾個娃兒,只以為他們一去不還,哭得在地上打滾。
「巍巍大冉,州四十六,二都九關——」陳景收回目光,抬頭怒喊。
這首冉歌,還是一個百夫長教他的。將近三百年的王朝,以武立國,當初是何等的威風。但到了現在,四十六州的疆土,只剩二十八州,所謂的二都九關,也被狄國打得遷都,失去了漠北四關。
「上朝天國,日月浩瀚。」
「四海臣服,漠北蠻山。」
這一下,不管是壯丁營,還是正規的營軍,都跟着長呼起來。便如他們,或貪,或懼怕死亡,但不管如何,他們所站着的土地,是他們的祖輩,一次次浴血廝殺,打下來的江山。
騎在一匹掛甲馬上,胡尊聽得臉色沉默。他突然想起,大先生全力變法,為的,便如同冉歌里一樣,讓天下宵小,四海臣服。
「行軍,擂鼓士,再用些力氣!」胡尊一聲怒吼,按住了腰間長刀。在沒有做巡撫之前,他並非是什麼軟文士。而是在南方,一刀一劍殺出來的軍功。
在胡尊的命令之下,兩萬餘人的剿叛大軍,慢慢進入了狀態,全力往蠻山的方向,火速行軍。
「瞧着他們,瞧着那陳景崽子,還喊唱了冉歌。」在鄔村的村口,小吏鄔忠滿臉猙獰。
作為一個官身,卻連一個馬場小東家都擺不平,對於他來說,無異於一場羞辱。但還好,終歸用了辦法,讓陳家崽子上了軍冊,去蠻山送死。
「族兄,這一次肯定能報仇雪恨!」在旁,鄔冬同樣大喜,「族兄莫忘了,到時候,陳家莊子裏的幾匹北馬」
「給你,都給你。你個只會跑馬取樂的小紈絝。」鄔忠喝罵了句。相對起幾匹北馬來說,整個陳家馬場的資財,才是他想要的。聽說,陳景崽子那小夫人,長得還挺俊,說不得等這崽子戰死後,自個還會有一樁艷福。
「死吧,都死吧,死在蠻山最好。」鄔忠低聲露笑。他不在乎什麼家國山河,他要的是富貴。只要富貴了,才不枉費來人間一遭。
在登豐城。
正和老友歡飲的許陵君,聽說剿叛大軍出城之後,並沒有任何的表情。他要保的東西,是門閥世家的利益。只要王朝還在,那麼便餓不死他們這些人。再退一步說更朝換代了,憑着這些底蘊,再去依附新朝,富貴依然還在,誰都搶不走。
「司馬兄,這句話怎麼說來着?」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在許陵君對面,一個儒雅的世家子,淡淡笑着開口。
「不過,若能不換,還是不換的好。」
「那小皇帝懂些事兒,那趙副相什麼大先生的,莫要太鬧,我許陵君自然會保着王朝。」
「大先生趙生牛,不管如何,我司馬卓同樣佩服他,敢為天下人之先,主持大冉王朝的辦法。」
「只可惜,是敵非友啊。」
許陵君笑了笑,「是生死之敵了。若不是在平安鎮出了意外,他的人頭,已經被我取了。」
「對了許兄,這次來南方,可手刃了那幫凶義士?」
許陵君頓了頓,「莫提了,他有楊七寶作保。我答應了楊七寶,他莫來惹我,我便不動他。司馬兄你有所不知,我並非是不敢和他打,而是楊七寶孤家寡人的,真把他惹急了,他會殺我許氏族人的。我真不怕他。」
「許兄,你和楊七寶算是相殺,誰會贏?」
「五五開吧。」許陵君乾笑了聲,「莫提這些,你我喝酒。」
儒雅世家子點頭,喝了一盞酒後,沉默了會又發問。
「對了許兄,我突然有了些興致,那幫凶的小義士,是叫什麼了?」
「叫陳叫陳興?哦對,好像是這名兒。一隻小螻蟻,我約莫記不清了。呵呵,司馬兄啊,這次胡尊再打輸了。在京城朝堂那邊,只怕那位大先生,又要成為眾矢之的。」
「他肯定要打輸的。畢竟,叛軍那邊的人馬,不管是器甲還是戰馬,都是精良無比的。南方的大戶們,可花了不少心思。當然,胡尊猜得出來,大先生猜得出來,小陛下猜得出來,很多人都猜得出來,那又如何呢。」
儒雅世家子仰頭,「我天下世家,便是一把器。能幫你建功立業,但同樣,也能把你割傷。不懂度勢而用,那麼便自取滅亡了。」
許陵君點點頭,深以為然。
大冉,京城。
一個白袍的孱弱青年,披着一件大氅,孤獨地立在黃昏中。若無記錯,今日便是南方的掌燈人,那位胡尊出兵剿叛的日子。
先前來了密信,並沒有說抽壯丁的事情。等門客從南方再回情報,要阻攔已經晚了。
黃昏中,白袍青年久久閉目。
一盞將近乾涸的火燭,便在他的身後,隨風搖曳不停。
「大先生,天晚風寒,還請注意身子。」一襲戴着竹笠的人影,急急走了過來。
「四橋,你來了。」
來人正是袁四橋,摘下竹笠,扶着大先生便往屋裏走。
「不瞞你,我很擔心南方的事情。胡尊這一次,若是又打輸了。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們,便會以此發難。會說南方變法,便是一場狗屁。說不得胡尊,還要被治一個庸將誤國的罪名,判千里流放。」
「胡尊革職之後,那些老狐狸,便會捧一個自己人上位。南方六州變法的果實,便要草草落果枯死。」
「大先生放心,胡尊是行伍出生,原本就擅長行軍佈陣的事情。」
「我自然知道這一點。當初陛下早早召我回京。我已經早有預料,南方的守舊派,會以戰事來脅迫朝堂。所以,我才選了他做南方的掌燈人。只希望,他這一次能打出一場硬仗。」
「還有一事,我想和大先生說。」
「何事?」
在旁的袁四橋,沉默了下,「那位陳景,入了南方之後,這一次,剛好被抽了壯丁。換句話說,他會跟隨胡尊一起去蠻山。不管如何,我心裏對他有不少期待。」
崇山峻岭間,在行軍的長伍中,披着舊甲的陳景,驀然回了頭。在身後,搖曳的樹影,巍峨不動的青山,終歸慢慢地化成一片模糊。
他人生的孤舟,將要駛去一片未知的海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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