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在我手裏。」陳景沒打算隱瞞。能讓這位總舵主親至,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
「給盒子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問。你也知道,我是個生意人,鎮子一直在鬧,終歸要坐吃山空的。」
袁四橋想了想,「你問吧。」
「平安鎮裏,那些出現的江湖人,都聽你的?」
「你一早猜出來了。」
「為何要入鎮子,與官軍廝殺?又或者說,是想保護誰?」
袁四橋並沒有立即開口,轉過了頭,看着馬車外的夜色。
「我即便不說,依你的性子,遲早也要打聽到。」
袁四橋收回目光,嘆了口氣,聲音逐漸響起。
「清風舵,創於一百四十年前,在當時,是為了殺盡天下貪官,還人間清風朗朗。輾轉百多年,很多人終於發現,貪官是殺之不盡,枯草又生。後來,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告訴我,最有效的法子,應當是革除弊政,百廢維興,以新治之法,讓整個王朝更換腐朽的血液。」
陳景身子微顫。
實捶了,江湖人在這位總舵主的帶領下,屬於支持變法的那一撥。
「袁總舵主,你說的那人,是哪位?」
袁四橋沉默了下,「我們這群追隨的人,敬他為大先生。」
「大先生是朝堂副相,曾經的太子師,大興十三年的狀元郎。如今,統管各項變法改革的事宜。先前去江南,是為了監察與改革南面的邊軍。」
大興年號,是大冉先帝的,如今新帝登基三年,早已經換成了勵武年號。
「新帝支持變法,以身作則,曾和大先生,閉宮半月不出,研商變法的各項事宜。此乃大勢所趨,那些阻撓變法的腐朽世家,無非是負隅頑抗,護着家族利益罷了。」
陳景小心地梳理着情報,發現正如他所想。甚至可能,平安鎮不斷外調營軍,堵住平安鎮入京的路,也就是說,最近要入京城的那一位——
「正是大先生。」
袁四橋仰面朝天,聲音帶着嚮往。
「我袁四橋窮其一生,都從未見過,像大先生那樣的人。按理來說,他原本有更好的選擇。當朝公主為了他,不惜拋頭露面,懇請先帝下令,招為駙馬。」
「在那時候,大先生是才絕千古的狀元郎,西珠公主更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識禮賢惠,善美天下。兩人情意濃厚,在曾經更是有了白首之約。當所有人都以為,才子佳人成為千古美談之時大先生卻拒婚了。為此,還被先帝革除了官職。直到新帝登基,他才有了機會,重新入朝。」
「陳兄弟,你便說說,大先生為何要拒皇婚?」
陳景想了想,冷靜開口,「大冉有死律,若做了駙馬,便不可以參政。」
袁四橋笑起來,笑得聲音里,有了絲絲的悲嗆。
「你瞧着這天下,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人。便如大先生,願舍紅顏而投國,幫助新帝變法,救王朝於大廈將傾,救百姓於水深火熱。」
「這是變法的第二年,大先生推行的變法,已經在南方實施得當。佃戶開荒,可向官坊借糧,開荒後耕種五年,便可作為私田。邊軍改革,摒棄了吃空餉的無底洞,戰死的撫恤金,也會由監察使直接轉交。還有市易,阻止巨賈和商會的壟斷,設下商府,在災年平穩各類物價南面七州,百姓感恩涕零,我已經數不清,立了多少座大先生的生祠這一次大先生回京,便是想在京邑附近的六州,以南面為參例,徹底實施變法改革。」
「如此一來,會動了很多人的利益。」
「自然是。京城裏的老狐狸們,已經將大先生,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京城之外,南面五百里的芝州,鎮州將是個忠義之人,派了一萬兵馬,沿途護送大先生。但礙於冉律,外州將的軍隊,不得隨意踏入京邑一帶。」
「所以,從京邑邊境,到入京城的這三四百里,是最兇險的地方。在其中,平安鎮是必經之路。鎮子的守將許陵君,有着『一人退百甲』的無雙之勇。許陵君身邊,更有諸多的鷹犬,數千外調的營兵。」
「但不論如何,大先生必須安全回京。」
「在這世道里,大先生,便是王朝的最後一盞明燈。」
陳景聽得沉默。他突然明白,為何馮長要捨棄家業,跟着去做這些。為何那諫天公的淮州士子,可以悲憤到咬毒自盡。為何十七張緝拿令上的人,沒有一個願意做叛徒。
有的人,不願活在腐朽和愚鈍中,不願活在枯樹與死草之間。便像赴死一般前仆後繼,追隨着天下最後一盞明燈,期望這盞明燈之下,處處可見涅槃重生的光澤。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若是大冉王朝再腐朽下去,遲早會被北面的狄國,慢慢蠶食吞掉。
「道阻且長,但有些事情,終歸要有人去做,否則,這天下與人間,便不會有清風回還。或有一死,但能死得其所,又何其壯哉。」說這句話的時候,袁四橋的一雙眸子裏,有了某種希翼。
陳景再無猶豫,起了身,在馬場邊上的草垛里,取出了一個木盒,擱在袁四橋的面前。
袁四橋怔了怔,整個人笑起來。
「我先前還以為,要跟着你翻幾座山,才能尋得到。你這人,我越發看不透了。」
陳景也露出笑容。
「先生見笑。從木盒到我手上,再交還給先生,我從沒有打開過。你們這些人,也應當有甄別的手段,譬如說髮絲牽引,又或者藏了某個小機關,到時候一看便知。」
「你不好奇嗎?換成其他人,應當會打開,一觀乾坤的。」
陳景搖頭,「在我的家鄉那邊,有句老話叫好奇害死貓。而我陳景,向來是個謹慎的人。」
「佩服。」袁四橋的目光,久久停在陳景身上。
「我聽過你打匪的事情,知不知,我今日為何要說這麼多?」
「猜出來了。」陳景點頭。
「如何?」
「暫時沒有打算。」
袁四橋嘆了口氣,點點頭,並沒有任何勉強。他起了身,眼睛帶着不舍。
「袁總舵主,值得麼。」
袁四橋想了想,「這句話不該問我,也不該問大先生,不該問陛下,亦不該問許陵君那些鷹犬,或者京城的八大家。要問的,是後世的人。」
「值不值得,我們說了不算,只是在走一條無人敢走的路。千古功過,刻於竹書。」
「而我們這些人,不過是竹書上的寥寥一筆。」
袁四橋收好木盒,猶豫了下,「今夜心情痛快,能否與陳兄弟對飲幾盞。」
「可。」
邢小九轉身往馬場跑去,不多時,取出了酒罈與碗。給自個東家,以及面前的袁四橋,各斟滿一碗。
山風吹過來,吹得身上袍子呼呼作響。
陳景捧起酒碗。
袁四橋也大笑起來,跟着捧酒而起。在這一刻,這位憂心天下的總舵主,才慢慢恢復了江湖人的本色。
「敬相識。」
「敬相識。」
「敬大先生。」
「敬我萬萬千千大冉兒郎,有朝一日,南望戌樓破北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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