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刻,譚懷柯都難以置信——
她就要嫁人了?
還是如此荒唐的成婚!
這些人竟教導她,如何與一個牌位行青廬之禮,與一具棺材過洞房花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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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中映着一張明媚妍麗的臉。
輪廓尚未褪去稚氣,圓潤的兩腮上敷了薄薄一層胭脂,更襯得膚色皎白。女子的樣貌混雜着西北胡族的特徵,眉骨略高,睫毛卷翹,淺褐色的眼眸又大又亮,瞧着有些嬌憨,卻從中泄露出主人的拘束和茫然。
周遭的一切似乎與她毫不相干,沒有人徵詢她的意願,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兩名上了年紀的僕婦教完繁複的禮節後,不與她多說半句話,一板一眼地給她梳頭點妝,直到外頭傳來兩聲磬響,才匆匆給她簪好髮髻,躬身說了句:「小娘子起身更衣吧。」
自知無法反抗,譚懷柯只能順從地站起身,展開雙臂,讓僕婦給她穿上層層吉服。此時的她又難掩新奇,玄色曲裾,着以纁紅圍裳和墜飾,赤絳而微黃,布料厚實細密,原來大宣的「玄衣纁裳」便是這般穿戴的,從前只是聽說過,想不到第一次見竟是在自己身上。
將將穿戴妥當,僕婦正整理襟帶時,屋內步入一位鮮亮女子,風風火火地繞過屏風,催促道:「還沒好呢?申屠家的迎親隊伍就要到了,可別耽誤了吉時。」
僕婦們停下手,轉身回她的話:「芙娘子,已然梳妝好了。」
譚安芙上下打量幾眼譚懷柯,嫣然道:「走個過場罷了,哪裏需要如此細緻。芳媼,婁媼,你們且下去吧,我與我這妹妹,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兩名僕婦應聲離開,只剩下一個雙髻小丫頭守門。這丫頭名叫沛兒,被譚家剛買回來幾天,規矩還沒學全,這就要陪着小娘子出嫁,她的心裏也慌得很,畏畏縮縮地杵在院中,不知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陣仗。
屋內零星傳出幾句聲響,皆是譚安芙在訓話:
「到底是流着胡人血的野丫頭,上不得台面,也就這張臉還能唬唬人。」
「我再提醒你一遍,這樁婚事是我讓給你的,你是以譚家庶女的身份嫁過去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自己掂量着點。」
「至於你那位郎君呵,讓你白撿個便宜也好,不容易露出破綻」
她說得含糊不清,沛兒也聽不大懂。
怯生生的小丫鬟壓根不敢多嘴打探,只隱約聽僕婦們提起,說這門親事原本是譚家嫡女譚安芙與申屠家長子申屠衡的,如今卻落到了庶女譚懷柯的頭上。還說那申屠衡頗有出息,在軍中是個千戶長,前途無量。
在沛兒看來,譚家是張掖郡有名的富商,芙娘子是家中嫡女,備受寵愛,申屠家更是有頭有臉的家族,那郎君又有軍功在身,這分明是樁頂頂好的姻緣。她想不明白,中間是出了什麼岔子,怎麼會讓自己伺候的小娘子頂替成了新婦。
倒不是她看輕自家主子,幾日相處下來,她深覺小娘子是個很和善的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譚家壓根沒把譚懷柯這個庶女放在心上,除了今日大婚,平日裏給她的吃穿用度沒比自己這個小丫鬟好多少。更別提那位爭強好勝、眼高於頂的芙娘子了,怎麼可能會把唾手可得的好郎君拱手讓人?
正胡思亂想着,譚安芙推門走了出來,沛兒手忙腳亂地屈膝行禮。
譚安芙瞥了她一眼,嘲道:「兩個祿蠹,蠢到一塊兒去了。那邊須臾就要來接人,給我看好小娘子,別出什麼差錯,到時候丟的是我們譚家的臉面!」
沛兒諾諾應下。
少頃,外頭敲了三聲磬,示意迎親的隊伍行至大宅門口。
沛兒輕聲提醒:「小娘子,申屠家來迎你了,該、該動身了」
話音未落,譚懷柯已從冷冷清清的閨閣里現身。
經過譚安芙一番耀武揚威的「提點」,她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一改方才被阿姊教訓時的乖覺和委屈模樣,她笑了笑,招呼自己發愣的陪嫁丫鬟:「走吧,磨蹭什麼呢?」
過長的裙裾阻礙了跨門檻的腳步,她便用雙手高高拎起裙裾,大步流星地出了這座偏僻小院。臨到主屋附近,她才放下裙裾緩了步伐,撫平衣裳上的褶皺,換上一副謹小慎微的神色,前去拜別雙親。
也好,終於能離開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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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懷柯恭敬跪在堂屋正中。
上首坐着家主譚禮和譚家大娘子,下方左側席位空着,長子譚安豐竟然不在,譚安芙坐在右側席位,伸手從面前的小案上拿果仁點心吃,只把要出閣的妹妹當個熱鬧看。
迎親的隊伍雖然到了,那位「新婿」卻未曾進門。譚家早知會如此,便沒安排多麼隆重的儀式,只讓譚懷柯走個過場就是了。
沛兒端來茶盞,譚懷柯挨個奉上,話說得疏離簡短:「阿翁,阿母,小女就此拜別。」
譚禮倚靠在憑几上,樂呵呵地飲了茶,佯裝關切道:「好,好,這門親事也算登對,進了申屠家,好好過日子」
「噗。」譚安芙沒忍住,笑得點心渣都撒了出來。
「得虧沒有外人在場,」譚娘子放下未沾口的茶盞,蹙眉數落她,「就這會兒嘴饞麼,沒規沒矩的,像什麼樣子」
婢女遞上巾帕,譚安芙擦了手臉,嗔道:「就知道說我,阿母怎麼不說阿兄,好歹是小妹出閣的日子呢,人都不曉得在哪兒。」
譚娘子道:「安豐是還未起身麼?也不是多大的事,讓他多睡會兒也無妨。」
譚禮冷哼一聲:「什麼未起身,他是徹夜未歸!又不知道去哪裏揮霍逍遙了,再不管管這個家又要給他敗光了!」
譚娘子連忙給兒子說情:「他已然在學着打理生意了,城東那四間鋪子不是照管得很好嘛,孩子疲累了,總要出去鬆快鬆快的。」
「那四間鋪子是他的功勞嗎?那是申屠家當初送來的聘禮,按理說該是給我的,跟他有什麼關係。」譚安芙不服地說。
「怎麼就是你的了,難道不是你要死要活不肯嫁,這才換了懷柯麼,硬要說也是給懷柯的。」譚娘子理所當然地說,「這些聘禮她又帶不走,那不還是我們譚家的產業,合該歸安豐打理。你要不高興,回頭讓你阿兄多給你添點嫁妝就是了。」
一家子聊着家常,倒把正主晾在邊上,譚懷柯跪得膝蓋發麻,卻不敢貿然插話。
就在這時,譚安豐回來了。他生得一雙眯縫小眼,在圓胖的臉上更顯侷促,看似承襲了父親的精明市儈,實則常被人坑蒙拐騙,可說是郡里出了名的冤大頭。這會兒他雙頰浮腫,眼下掛着兩團黑圈,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儼然在外頭熬了一宿。
譚安豐打着哈欠說:「我說街上怎地如此熱鬧,原來是今日來接親嗎?瞧我這記性,差點誤了時辰,小妹勿怪勿怪啊。」
說着他從懷裏掏出兩塊銀錠,隨手丟給跪着的譚懷柯:「大喜之日,阿兄給你添妝!」
還有這種好事?
譚懷柯眼疾手快地把銀錠收進袖口,感激地說:「多謝阿兄。」
想來昨晚在賭桌上贏了不少,否則這人斷不會如此大方。譚懷柯心想,他所謂的「大喜之日」,多半是自己贏錢的「大喜」吧。
眼瞅着敗家子糊裏糊塗散出去兩塊銀錠,譚娘子心疼得緊:「啊喲,她配個冥她嫁妝早都備好了,你給她添什麼妝啊。罷了罷了,權當是給咱家積福吧。餓不餓?快去吃點熱乎的,吃飽了再回屋補補眠,可別熬壞了身子」
說起嫁妝,譚懷柯心內不恥。
譚家為了面子上好看,給她搭了兩間鋪子過去,都是連年虧空的累贅鋪子,壞賬爛賬一大堆。首飾也少得可憐,勉強能入眼的都給她今日穿戴上了。布匹倒是給了兩箱,可惜俱是粗布,半匹綾羅都沒有。田地原本說是有幾畝,後來拉拉扯扯又給她扣下了。說什麼富商嫁女,當真是讓人看笑話。
不過她這樁婚事的笑話那麼多,也不差這一項了。
那邊譚禮罵完兒子不務正業,這才想起譚懷柯來,擺擺手說完剩下的話:「你且出門去吧,安安分分做你的新婦,有什麼事情自己擔着,別給我們譚家惹麻煩。」說着他取出一塊木簡,在她面前晃了晃,「否則我有的是辦法懲治你。」
眸光在那木簡上凝了凝,譚懷柯起身,恭順地垂首離去。
沛兒扶着她,越發覺得這場婚儀透着古怪——本該親迎的新婿自始至終沒有露面,家中卻無人在意;少爺昏頭昏腦的,連送嫁的日子都忘了;主君與小娘子說話,也不似尋常父親的交代,倒像是客套話里夾雜着些許脅迫;女君壓根理都不理小娘子,連茶都沒喝,更別提什麼不舍叮嚀了;芙娘子朝頂替自己出嫁的妹妹說教一番,而後看熱鬧似的幸災樂禍。
就算小娘子是胡姬妾室所出的庶女,也不該受這般冷待吧?
邁出門後,沛兒不由得回頭望了望,只覺得譚家處處喜慶,又處處晦暗。
譚懷柯不動聲色地握了握沛兒的手腕,安撫了她的心緒。
主僕二人相攜走向了譚家大門外的花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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