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夜幕降臨,淅淅瀝瀝的雨點越下越密。
或許是前幾天剛剛誕生的硝煙還積鬱在天空中久久不散,雨點被侵蝕,變成濃稠如墨的黑色,濺落在大地上,籠罩得四面八方更加模糊和混亂。
城市就像一具腐臭的屍體。
東倒西歪的高樓大廈就是它犬牙交錯的骨頭。
殘垣斷壁中,孩子們像是飢腸轆轆的鬣狗,在雨點和閃電之間狂奔。
所有人的姿態都帶着幾分焦慮,恨不得由自己親手抓住兩名叛逃者而不是別人。
但又有幾分倉皇,不知道有人叛逃的事情,會不會影響到他們,令淨化者對整一批「聖光之子」都留下不好的印象。
雨點如瀑,漸漸封鎖了十米之外的視野。
「嘩嘩」的雨聲,亦阻斷了大部分聲音,包括隨身晶腦的警報聲。
滂沱大雨給孩子們帶來了虛幻的安全感,令他們以為自己可以盡情伸展意志,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而他們的路線,也早就偏離了導師們設定的「安全區域」,進入了城市最深處的未知區域。
有些孩子迷失了方向,一腳失足跌落到了殘垣斷壁的深處,脫離了大部隊。
也有些孩子在黑色的雨點中偶爾發現彼此,靜靜地對峙,直到閃電照亮了他們慘白的面孔,才發現對方並非狩獵的目標,紛紛失望而去。
更有些可疑的流言蜚語,在孩子們短暫的接觸中,如病毒般飛快傳播着。
有人說,逃跑的兩個同學是一男一女,在執行任務時觸犯了極其嚴重的法則,必須被逐出考場,送到聖殿去淨化,和昨天偷巨神兵模型的那個孩子一樣,所以,他們才鋌而走險,悍然逃亡。
有人說,整顆黑堡星在短短几十年內被帝國和聖盟來回佔領了兩次,絕大部分區域都化作一片焦土,而聖盟的兵力又嚴重不足,眼下只控制住了占星球表面1%面積的拓殖城鎮、星港以及採礦基地,而剩下99%的面積,都是廣袤無垠的無人區。
只要能逃到無人區里,就是贏了,聖盟不可能抽調大批人力物力,進入無人區去抓兩個無名小卒的。
還有人說,在黑堡星的地底,仍舊遍佈着無數帝國軍的密道、武庫和地下城,還有成百上千股帝國的游擊隊在堅持抵抗,這些人非常歡迎聖盟少年的「投誠」,一方面可以為他們帶來最新的情報,另一方面也可以彰顯天魔侵蝕的「功效」,所以會給聖盟人非常優厚的待遇,估計這兩名逃亡的少年和少女,就是想逃出城外,深入地底,去找帝國游擊隊。
他們只要和帝國游擊隊一起待在地底龜縮不出,堅持一年半載,如果帝國軍可以捲土重來,再次佔領黑堡星的話,那就達到了「從聖盟到帝國」的目的,說不定還會成為帝國方面的宣傳對象,被吹捧成「投奔自由」的英雄。
這些傳言,就像是陰暗的鬼火,在黑夜中幽幽燃燒着,無論暴雨怎麼肆虐,都無法將他們剿滅。
至於「有人說」究竟是誰說,孩子們暈頭轉向之間,卻是誰都說不清楚。
整整半夜的搜索,唐卡都沒發現兩名叛逃者的影子,甚至在一個趔趄,摔進泥坑之後,和自己的同學失散了。
四面八方都是橫着飛過來的雨點,大雨濺起的泥漿糊住了他的防毒面具,摘下面具,又一團團飛到他的眼睛裏和嘴裏,令他怎麼都睜不開眼。
就連隨身晶腦都「吱吱」作響,呈現出來的三維立體圖像混亂和扭曲,靈網被狂風暴雨和電閃雷鳴嚴重干擾,無法和同學們聯絡,也接收不到導師和院長的指令。
「班長!」
「你們在哪裏!」
唐卡跌跌撞撞,只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小小的螞蟻,而四周高大巍峨的剪影,都是一塊塊黑色的墓碑,一連走了十多分鐘,越來越分辨不清方向和區域,也沒有看到半個同學的存在。
唐卡心中,忽然生出一道詭異的念頭。
整座城鎮,好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而所有同學、導師還有淨化部隊的士兵,都在搜索那兩名逃亡的同學,或許在背道而馳的方向越跑越遠。
如果自己也趁這時候逃跑的話,豈不是很有可能逃出這座廢棄城市,深入無人區里,甚至是找到一處帝國游擊隊的地下據點?
不是「有人說」,帝國人很歡迎這樣主動投奔過去的聖盟人,他們會成為帝國宣傳口徑中的「英雄」嗎?
那他就可以徹底擺脫現在的生活了。
這個念頭如犀利的閃電,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令唐卡深深打了個哆嗦,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想法。
「耀老」
唐卡顫聲問道,「是您引導我這麼想的嗎?」
「不是,我沒這麼卑鄙,這是你自己的想法。」
李耀沉默一陣,繼續道,「或許是有人引導你這麼想,但並不是我。」
「什、什麼意思?」
唐卡越來越糊塗了。
周遭的世界就像是一頭黑色凶獸的血盆大口,將他連皮帶骨吞噬下去。
行星上的空間雖然比星艦上廣闊億萬倍,他卻感到窒息。
定了定神,唐卡很快粉碎了這個荒謬的念頭。
最主要是班長並不在身邊,就算他真要逃走,也要跟班長一起,對不對?
不對!當然不對!他怎麼能逃走呢?他對眾神無限信仰,他對至善上師無比忠誠,他怎麼能產生這麼荒唐而邪惡的想法,這是褻瀆,這是恥辱,這是最深最重的罪孽!
「嘩啦!」
就在這時,一道蛟龍也似的閃電劃破長空,照亮了方圓百米的街道。
唐卡見到有一名同學彎着腰,在前面蹣跚前行。
「喂!」
唐卡大叫,追了上去,「我在這裏,你是幾班的,等等我!」
或許是雨聲太大,這名同學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依舊一瘸一拐地前行,速度還加快了幾分。
只不過,他的腿傷十分嚴重,很快就被唐卡追上。
「邵傑?」
唐卡開啟了隨身晶腦的照明模式,在對方臉上一晃,發現那竟然是自己班的同學,興奮道,「你怎麼在這裏,其他同學在什麼地方,班長呢,你看到班長了嗎,還是你也和大家走散了?」
「我……」
名叫邵傑的男孩兒結結巴巴,「我也和他們走散了,正在找他們,不如,我們分開找找?」
他被副班長廖猛揍得鼻青臉腫,五官扭曲變形,顯出幾分既猙獰又可憐的表情。
唐卡眨了眨眼,亮光從邵傑臉上移到了身上,發現邵傑背了一個極大的登山包,手上還提着兩個小包,裏面滿滿當當都是吃的不是學院為他們配發的合成食物,而是從城裏撿來的帝國食物,還是以壓縮餅乾和能量棒為主的高能營養劑。
再看邵傑閃爍不定的眼神,唐卡什麼都明白了。
「你也想逃跑?」
唐卡後退兩步,喃喃道,「你怎麼能這樣,背叛至善上師,背叛眾神!」
「我沒有!」
邵傑的臉像是又被無形的拳頭重重捶了一拳,尖叫道,「我沒有要逃跑,沒有!」
他的叫聲瞬間被暴雨撕碎,整個人就像要溺死在暴雨里。
「那你撿了這麼大一個背包幹什麼,裏面還裝滿了我們決不允許吃的高能食物!」
唐卡義正辭嚴,渾然忘卻了自己白天在超市里還胡吃海塞來着,「我們隨身攜帶有緊急補充劑,足以支撐一個晚上的臨時任務,如果不是要長途跋涉,你偷偷拿這些東西幹什麼!」
邵傑和唐卡一樣,也只是十三四歲的大男孩,謊言被戳穿,立刻變成泄了氣的皮球。
「放過我吧,唐卡,我不能回去!」
邵傑哭喪着臉,可憐兮兮道,「你知道,我剛才和廖猛打架了他是副班長,有管教同學的權力,但我絕沒有權力和他打架的,我,我墮落了,我違背了至善之道,我一定會被送到聖殿裏去淨化的,我不想那樣,不想變成渾渾噩噩的底層礦工或者戰士。
「你,你就當沒看到過我好不好,唐卡,求求你了!」
唐卡沉默,腦子亂成一團,喃喃道:「你,你實在不該哼唱帝國的靡靡之音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發誓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聲音莫名其妙就從我的鼻腔里跑了出來!」
邵傑叫道,「本來什麼事都沒有,廖猛非要揪着我不放,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情緒,還說我?我,我無路可走了,唐卡,放我過去吧,沒人會知道的!」
唐卡從來沒有在邵傑的眼睛裏,見到過如此軟弱和可憐的眼神,或者說,他在任何同學的眼睛裏都沒有見到過。
他的心理防線在一步步後退和崩潰,雙腿顫抖起來。
「你不能放過他。」
李耀嘆了口氣,「上去阻止他。」
「什麼?」
唐卡愣住,不明白為何身為「天魔」的李耀,會說出這樣的話,「您不希望他『投奔自由』?」
「他逃不了的,你也一樣。」
李耀冷冷道,「有人正在盯着你們,這是『終極測試』的一部分,滂沱暴雨只是假象,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聚光燈下,被人嚴密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