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這是一種……懲罰?」
張大牛顫聲道,「可是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懲罰,我——我們全體地球人,根本什麼都沒做啊!」
「我們現在沒做錯,不代表我們很久很久以前沒做錯。」
獵人依舊冷冰冰地說,「很久以前,或許是幾萬次輪迴之前,一切尚未開始的時候,我們——全體地球人曾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彌天大錯,我們都是十惡不赦的冷血動物,是血腥和暴虐的侵略者,是自身野心和貪慾的俘虜,我們在無盡欲望的驅使之下,對整個宇宙都造成了不可彌補也無法挽回的傷害,險些毀滅整個世界也毀滅我們自己。
「所以,我們就像是神話傳說中的西西弗斯那樣,被永遠囚禁在這座時間的囚籠里,在這無限循環的地球上,一遍又一遍推動我們心靈上的巨石,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們的罪孽——儘管這麼做根本不足以懲罰我們罪孽的萬一。」
「這個……」
張大牛明顯不太相信的樣子。
天橋底下的李耀也扯了扯嘴角。
這種「我們生來就有原罪」的論調,或許在西方可以大行其道,但對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東方人而言,卻有着天然的牴觸。
「更何況,這不僅僅是懲罰。」
獵人接着道,「還是救贖。」
「救贖?」
張大牛道,「我不明白。」
「想想你看過的那些關於『時間循環』的小說和電影,有沒有發現他們對於主題的闡述以及主人公擺脫困境的描繪都有一個共同點?」
獵人道,「在進入時間循環之前,主人公往往是一個擁有嚴重心理缺陷並且遭遇挫折和不幸的人,他或許怨天尤人,對生活充滿了抱怨,對自身的一切都感到無比沮喪,甚至憎恨身邊所有的人,陷入漩渦和深淵中,怎麼都無法逃脫。
「忽一日,他陷入時間的循環,遭遇了無限重複的『四月一日』,一次次在時間之壁前面碰得頭破血流,無論怎麼哭着喊着想要結束一切都不可得。
「結果,主人公在看似枯燥和重複的生活中,慢慢學會審視自己,發現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找到了蕩滌靈魂的方法,學會和他人和睦相處,並最終發現了生命的真義——惟其如此,時間循環才會結束,主人公才能跳出『四月一日』。
「牛老師,仔細想想,絕大部分『時間循環』類型的作品,是否都遵循這樣的規律?」
張大牛想了想,道:「好像沒錯。」
「當然沒錯,因為這就是輪迴世界存在的意義,不僅僅是對我們的懲罰,更是幫助我們達成終極的救贖。」
獵人道,「曾經的我們雙手沾滿血腥,靈魂被黑暗和邪惡侵蝕,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用常規的方法根本不足以幫助我們改正錯誤,恢復正常,所以,我們才被投入這座特殊的『輪迴世界、時間監獄』,在這裏經過每一次循環,我們身上的罪孽就被洗刷一分,經歷十次或者一百次的循環,一些人就會將過去的邪惡和貪婪徹底洗清,等到經歷一萬次輪迴,就算最冥頑不靈的兇徒,也會洗去一身戾氣,奔向光明的未來了。
「最終,當所有地球人都洗刷過去的罪孽,遺忘往昔的邪惡,得到徹底的救贖之後,輪迴世界的無限循環就會結束,我們也將像那些科幻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跳出『四月一日』,迎來燦爛的新生!」
「哇,聽上去還真是蠻……不可思議的,我需要時間仔細思考一下,這個衝擊實在太大了。」
張大牛說,「不好意思,我,我昨天晚上還一無所知,今天早上剛剛知道人類可以一頓吃掉幾百個饅頭,然後晚上你就告訴我,我曾經是什麼危害宇宙、十惡不赦的侵略者,正被關押在無限輪迴的時間監獄中接受改造?哇,這個實在太刺激了,我現在腦子有點兒亂,要消化一下,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竊聽器里沉默了很久,李耀能想像到張大牛那副目瞪口呆的的蠢相。
因為他自己現在,大致就是這麼一副樣子。
等了足足三分鐘,才聽張大牛繼續道:「但是,我有一個問題——這麼機密而玄妙的事情,你們『天啟組織』又是怎麼知道的?假設,我是說假設,我們生活的地球真是一座無限循環的監獄,究竟是誰把我們關在這裏,誰來控制……輪迴世界的運行呢?」
「這個問題,非常複雜,在你尚未覺醒之前,很難仔仔細細地解釋。」
獵人道,「簡單來說,我們被授予了一定的權限,解鎖了一部分無數次輪迴,乃至輪迴之前的記憶,由此掌握了強大的超能力,也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等你經過『先知』的檢測,證明完全沒有問題之後,或許也能被授予相應的權限,解鎖更多記憶和能力,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一切了。」
「等等——」
張大牛忽然變得聰明起來,「你們『被授予』了一定的權限?被誰授予?輪迴世界的主宰,把我們關在這座監獄裏的『典獄長』嗎?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那個偉大、神聖、光明而唯一的存在,擁有無數面貌、無數神通和無數名字。」
獵人道,「如果你願意,可以稱呼它『地球意志』,但它並非這座無限循環的時間監獄的『典獄長』,更準確說,它就是這座監獄本身。」
「……」
張大牛和幾百米之外的李耀,同時陷入了無比震撼的沉默。
「這、這個話題實在太大,『地球意志』啊,我,我覺得我的腦子不太夠用,有點兒喘不過氣的感覺。」
張大牛道,「咱們還是聊點兒稍微具體和細微的問題吧,就算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你們又為什麼要抹殺那麼多『觀察者——幻想世界創造者』呢?」
「因為他們並非真正的『幻想世界創造者』,他們所創造的世界,沒有一個是毫無根據,憑空想像出來的。」
獵人道,「我剛才說過,觀察者都是一些天賦異稟的傢伙,能在冥冥中觀察到自己幾百次、幾千次乃至上萬次輪迴之前的樣子,那種無比罪孽、血腥和殘暴的樣子,並且將這些觀察的碎片,都反映到他們的作品中。
「這樣的作品,極有可能引發一部分地球人,也就是『囚犯們』的共鳴,讓囚犯們好不容易壓制和遺忘的邪惡,死灰復燃,令數萬次輪迴的救贖都前功盡棄。
「或許,這些觀察者自己都是渾渾噩噩,不明白他們的作品究竟蘊藏着多麼強大而危險的力量,簡單粗暴的抹殺對他們來說是有些不公平,但是為了防止往昔的罪孽再生,我們不能冒一絲一毫的風險,反正,在這一世將他們抹殺掉,下一世他們仍舊可以復活,經歷三五次的抹殺,或許他們就徹底遺忘過去,不再是『觀察者』了。」
「聽起來,你們好像是在執行『地球意志』的命令,幫助它維護『輪迴世界,時間監獄』的秩序,如果它是『典獄長』的話,你們大概就是『獄卒』的意思。」
張大牛道,「我這麼理解,沒錯吧?」
「你可以這麼理解。」
獵人道,「『先知』向我們傳達『地球意志』的命令,也就是神聖的『天啟』,而得到『天啟』祝福的我們,便可以得到超出普通囚犯的權限,覺醒一定的記憶和能力,甚至將這些記憶和能力帶入下一次輪迴,成為特殊的『獄卒』。」
「那『方舟基金會』呢?」
張大牛道,「你們是『模範囚犯』和『獄卒』,他們又算是什麼?」
「當然是最危險,最殘暴,最桀驁不馴和冥頑不靈的囚犯了。」
獵人微微嘆息一聲,道,「歷經無數次輪迴,絕大部分囚犯早已遺忘了過去的罪孽,真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老老實實悔過和改正,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並且相信只要這樣堅持下去,用不了多少次輪迴,我們必將迎來最終的救贖,被『地球意志』釋放和重新接受的。
「但是,任何一所監獄中都存在着一小撮無可救藥的狂徒,這些無法無天的傢伙對自己過去的罪孽毫無半點悔過之心,也根本不準備遵守監獄中的一切法則和制度,他們從未想過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直到『刑滿釋放』的那一天,卻是琢磨着用自己的辦法來『越獄』,甚至毀掉整座監獄,毀滅神聖的地球!」
毀滅地球!
毀滅地球!
毀滅地球!
李耀聽到這裏,忽然覺得自己的大腦深處「嗡嗡」亂響,像是有一條條熊熊燃燒的小蟲子鑽來鑽去,鑽得他頭痛欲裂,忍不住在暴風雨中發出呻吟。
「我是誰?
「我究竟在這裏幹什麼?
「超越輪迴,毀滅地球!這,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就是禿鷲計劃的真相嗎?我也是那些囚犯之一,那些桀驁不馴、冥頑不靈、最瘋狂的囚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