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趙丁旺不認識似的看着女兒,又在她額頭上摸了摸,「這也不發燒啊,怎麼糊塗了?你姥爺姓柳啊,小名叫柳三,大名叫柳勇智。」
「那我姥姥呢?」
「你姥姥怎麼了?」
「我姥姥叫什麼名字?」
「啊!」趙丁旺一腳踩住了剎車,轉過身關心地望着女兒,「怎麼去了一趟農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你姥姥現在還活着呢,你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你竟然忘了她的名字?」
「我當然沒忘啊,」趙筱雨撒嬌地跺了跺腳,「我就是覺得奇怪嘛,她那個年代,人們都沒文化,怎麼起的名字那麼好聽?」
「你姥姥可不是沒文化,她識字不少呢,能看懂古唱本。」趙丁旺重新開動了車子,「舊社會的名字都好聽,那時人們不識字,但給孩子起名都要請教教書先生的,每個名字都有寓意,比如你姥姥的名字,董淑蘭,淑質英才,蘭心蕙質。還有你媽的名字,柳舜然,舜是五帝之一,然字代表着美好,比如嫣然,欣然,陶然……」
趙筱雨噗嗤一聲:「你也是舊社會出生的,怎麼名字那麼難聽?」
「我的名字難聽?誰說的?」趙丁旺不以為然,「丁旺,丁旺,人丁興旺,多好的寓意啊!」
「人家現在提倡計劃生育呢,你還人丁興旺,」趙筱雨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分明是和政府對着幹嘛!」
「那是現在,過去人丁興旺,就代表着大戶人家,這是最美好的祝願!」
「唉,」趙筱雨沮喪地說,「我姥姥給我媽起的名字那麼好聽,為什麼給我取的名字這麼隨意,信手拈來似的,不然也不會和人同名。」
「哈哈,」趙丁旺笑道,「不怪你姥姥,這個年代的名字都簡單,男的就是建國,志強之類,女的就是紅梅,美娥之類,你就知足吧,沒給你取個趙牡丹就不錯了。九零後的名字就好聽多了,不過只是好聽而已,沒什麼寓意,講什麼筆數啊,偏旁啊,五行啊,反倒把文字的本來意義都丟失了。」
轉了個折,又說:「不過你姥姥當年給你取的名字,不是現在這三個字,xiao是晨曉的曉,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yu是大禹治水的禹,是『禹惜寸陰』的寓意,讓你每天從一早起來就珍惜光陰,是我覺得不像個女孩子的名字,下戶口時給你改成了這三個字。」
趙筱雨心裏咯噔了一下,怎麼和那個傢伙使用了同一個「禹」字。
酒廠對面有個小工地,一台挖掘機正在挖着地基,趙丁旺將車停在路邊,指着那個工地說:「咱們家這套房子趕年底就建起了,一共三層,三樓整層全是你的。」
「我才不稀罕呢!」趙筱雨嘟着嘴說了一句,下了車。
趙丁旺也下了車,從後備箱取出女兒的行李箱,說:「你自己回家吧,爸爸還得去公司,這兩天公司事多,中午得陪客戶吃飯,就不回去了,你自己在家認真寫作業,農村也讓你去過了,你就別再亂跑了。」
說完上了車,駛進了對面的廠區。
趙筱雨拖着行李往家的方向走,路過那個小工地時停留了片刻,消沉地嘟囔道:「房子再大有什麼用,連人都沒有了,還人丁興旺呢。」
她家現在住在那個小工地後面的一條胡同里,也是一套大院子,她的姥姥董淑蘭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穿着一件紫紅綢子的襯衣。
她已經很老了,滿臉皺皺巴巴,一張嘴向里扁着,顯然是牙齒掉光了,頭髮卻沒全白,黑的發亮,白的閃光,梳理得根根分明,整個人顯得很乾淨。
趙筱雨進門問候了一聲「姥姥」,董淑蘭遲緩地轉動着雙眼看了一會兒她,蠕動着沒牙的嘴:「這幾天你上哪去了,怎麼不在家?」
「去我同學家住了幾天。」趙筱雨走過去,蹲在董淑蘭面前,揉捏着她的雙腿。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屋裏走出來,是趙家的保姆張姨,問候了一聲趙筱雨,拎着她的行李箱回屋去了。
趙筱雨和姥姥說了幾句話,也回了屋,洗了手,淨了面,給媽媽和姥爺的遺像上了三炷香,然後從衣櫃裏拿出家庭影集翻看着。
她找到了媽媽年輕時的照片,雖然照片老舊,光彩褪去,顏容模糊,但仔細看,年輕時的媽媽簡直就是現在的自己。
又找到一張姥姥二十年前的照片,竟和媽媽的那張遺像極其相似。
聽爸爸說,媽媽長相隨姥姥,她的長相又隨媽媽,如果把三人同一年齡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較,簡直就是三胞胎,可惜那時條件差,沒能留下太多的照片。
姥爺只有一張照片,很瘦,穿着軍裝,戴着軍帽,嘴巴稍稍有些歪,卻是一臉的英武和正氣,儘管沒佩槍。
姥爺去世得早,趙筱雨對他的印象不太深,只記得他脾氣出奇的好,經常被脾氣暴躁的姥姥喊進罵出,他從不爭辯,只是嘿嘿地憨笑。
比較有印象的一件事是,在趙筱雨五六歲的時候,她從外面回來,無意聽到屋裏的姥爺和姥姥吵架,姥姥「柳三柳三」地叫罵,罵的間歇,趙筱雨清楚地聽到姥爺叫了一聲「嫂子」。
後來趙筱雨問姥姥:「我姥爺為什麼叫你嫂子啊?」
姥姥愣了一下說:「你聽錯了,他說的是餃子,他想吃餃子,家裏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哪有餃子給他吃?」
那時趙筱雨雖然不懂大人間的稱呼,但可以肯定姥姥說了謊話,因為她分明聽到的是「嫂子」,而不是「餃子」,這兩個詞雖然近似,但區別還是很大的,她的耳朵很靈。
而且姥爺一直對姥姥唯命是從,絕不會在困難年代提出「吃餃子」這樣的無理要求。
更關鍵的是,她在問姥姥之前,已經問過姥爺了,姥爺的說法則是:「我不是叫你姥姥嫂子,我是叫前院你李奶奶嫂子,你聽錯了。」
隨着年齡的增長,趙筱雨漸漸遺忘這件事,但偶爾也會想起,她總覺得,姥爺和姥姥不像是一對夫妻。
姥爺不是個唯唯諾諾的人,那時爸爸收酒瓶子,經常會和人發生爭吵,被人欺負,七十來歲的姥爺總會撲得像頭猛虎似的替爸爸出頭,打起架來比年輕人都猛,說明他的脾氣並不好,但他對姥姥卻像對待親娘一樣孝順,任她打,任她罵,百依百順,有時連年幼的趙筱雨都心疼姥爺,痛恨姥姥。
當年姥爺當兵可能沒有堅持到最後吧,姥姥常罵他是懦夫,罵他是逃兵,可是趙筱雨覺得,姥爺一點也不像懦夫,更不像逃兵。
喜歡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