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鏡對危險無知無覺,甚至還伸了個懶腰。
她困了,讀書聲漸漸小了下去。
她趴在矮案上,睡着了。
犬影低下頭,聞了聞她的氣味。
不討厭她的氣味。
他試探着想要吞掉她,卻有一陣山風吹進來,嘩啦啦地翻開了她手邊的書頁。
——希望商病酒能考上功名。
——希望商病酒每天都能吃飽穿暖。
少女的毛筆字歪歪扭扭,不知幾時寫上去的。
世上居然有人擔心他能不能吃飽穿暖。
商病酒蹲在矮案邊,嗤之以鼻:「字真醜。人也笨。」
這麼嫌棄着,卻又伸出指尖蹭了蹭那兩行字。
她醒着的時候聒噪吵人,連睡着了也要留下兩行字來吵他的眼睛。
商病酒突然沒胃口再吃她了。
他揣着手往床榻走了兩步,仍有些氣不過,轉身拿起矮案上的《詩經》吞進了嘴裏。
狐狸眼笑意溫溫。
「我叫你讀置。」
次日。
蕭寶鏡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箱籠里了。
她掀開一條小縫。
周圍是熱鬧的集市,賣貨郎居然帶着她出來了!
那些百姓正在議論郡守府的事。
說是郡守作惡多端,連帶着府邸都被人燒了,幸好火勢沒蔓延到附近街巷,那座着火的府邸和他的屍體,莫名其妙跑到了巨鹿山腳下。
她還想多聽一會兒,可是賣貨郎沒有停留,他挑着擔子穿過這座城鎮,在盤鈴聲中沿着官道繼續往前走,直到夜色降臨才在一處山腳停下。
核雕變幻成蕭寶鏡熟悉的芭蕉小宅院。
趁着賣貨郎出門去點廊檐下的紅燈籠,蕭寶鏡好奇地問窈窈:「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鄴京!」
窈窈彎着月牙眼。
她身上長出了越來越多的嫩芽,燒掉的手腳依稀長出了枝幹,主人還在集市上給她買了新的鵝黃半臂襦裙。
「他去鄴京趕考呀?」
「說是去討口飯吃。」
討口飯吃?
那應該就是考上功名吃皇糧的意思吧。
蕭寶鏡歡天喜地。
沒想到她夜裏讀書那麼有用,昨晚才念了幾首詩,今天賣貨郎就上京趕考去了!
她要是再多讀幾天,賣貨郎豈不是能直接高中狀元?!
他中狀元也好,說不定她還能在瓊林宴上見到狗比國師,問問他是怎麼從傀儡修煉成人的,再問問他為什麼要吞噬太陽。
於是商病酒夜裏睡覺的時候,蕭寶鏡又捧起了一本書。
昨晚沒讀完的《詩經》找不到了。
但是沒有關係,她還有《論語》。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商病酒:
有病吧。
誰家精怪半夜讀書啊!
他爬起來,撈起枕頭,去隔壁房間睡覺。
蕭寶鏡捧着書呆呆坐在窗邊,大氣都不敢喘。
見他愣是沒朝自己這邊看一眼,料想他大約是沒發現自己,只是單純地想換個環境睡覺,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跟到隔壁,等商病酒呼吸勻長,才躡手躡腳地潛入屋子裏。
她跪坐在他的枕頭邊,借着月色重新翻開《論語》,壓着聲音對着他朗誦:「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這一句也很重要,要考的!」
商病酒:
他煩躁地拽了拽被褥。
蕭寶鏡見他似乎快要醒了,連忙抱着《論語》躲進床底下。
商病酒下塌穿鞋,走到屋外拿了一副梯子,去房頂上睡覺。
蕭寶鏡擔憂地跟到屋外。
賣貨郎不喜歡讀書,平時不愛看書也就罷了,連睡覺都在排斥。
他這樣下去,可怎麼考上功名呀!
她等了一會兒,確定商病酒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
月色如流銀。
道袍簪花的少年臥在屋脊上,一手支頤,緊閉的狐狸眼弧度清媚,細密纖長的睫毛在臉頰覆落陰影,原是清冷色調,偏那薄唇鮮紅如花瓣,骨相皮囊極是穠艷柔情。
蕭寶鏡跪坐到他身邊。
商病酒察覺到少女正在仔細地凝視他。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慢慢俯下身。
衣裙摩挲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商病酒能在腦海里勾勒出她伸着頭撅着屁股的樣子。
她離他的臉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近到商病酒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微熱的呼吸正落在他的臉上。
帶着一點酸甜的橘子花香。
世上精怪千萬,有的像人一樣重欲,它們常常徘徊在香閨或者破廟之間,吸食女子陰元或者男子陽氣,此種修煉途徑簡單粗暴進步神速,許多妄圖走捷徑的精怪妖鬼都喜歡這樣修煉。
莫非他家的戲偶也
少女的嘴唇,輕輕貼上他的臉。
溫涼柔軟,像是初綻的嬌嫩花瓣。
商病酒的喉結微微滾動。
這種感覺好奇怪。
這就是雙修嗎?
他是不需要用這種法子修煉的,但如果她很想的話——
耳邊突然傳來少女軟軟的、低低的聲音:「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於晨,商病酒,你該用功讀書啦!」
商病酒:
蕭寶鏡猶如念經施法:「讀書、讀書、讀書,變狀元、變狀元、變狀元」
魔音貫耳。
少年勾唇。
纏繞在指尖的紅絲線,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蕭寶鏡正念叨呢,沒提防腳下一滑,直接從屋頂滾了下去!
「我的腰!」
她扶着腰站起來,全然沒想到是商病酒乾的,只以為是自己的繡花鞋不夠防滑。
忌憚地看了一眼梯子,她生怕這具身體再摔散架了,因此沒敢再爬上去,只訕訕抱着《論語》回到屋子。
「算了,我先自己通讀一遍,替他把一些複雜的地方寫上注釋,到時候他讀起來會容易許多。要是他能考上功名,他哥哥泉下有知定能瞑目,也算我報答他不辭辛苦帶我去鄴京。」
她跪坐到矮案後,提起毛筆。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蕭寶鏡在底下寫上標註:
女子,通「汝子」,意思是你們這些學生小子。
你們這些學生小子,與人結交時要注意尺度,如果過分親近,則會令他們不懂得謙遜,但如果過分疏遠,又會讓他們生出怨恨。
《論語》裏的這句話究竟如何翻譯,其實歷來有很多爭議。
但蕭寶鏡比較喜歡她老師的這種翻譯。
她寫完註解,正要翻頁,卻看見紙面上的墨跡突然發生了變化。
她寫的字全部消失不見,反而浮現出另一行字:
——天底下只有女子和小人不好相處,親近了,他們就會變得無禮,疏遠了,他們就會心生怨恨。
燭火搖曳。
蕭寶鏡驚疑地揉了揉眼睛。
定睛再看,那字依舊浮現在那裏,字跡工整猶如印刷。
可這根本不是她寫的註解!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