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母被噎得頓了一下,繼續哭道:「媽,燕子知錯了,以後我會好好教育她。我聽說那個女工就住在青寶家,你讓她和青寶不要告燕子好不好?燕子才是你的親孫女啊,你幫她這一回行嗎?」
無論她如何懇求,李秀珍都不鬆口。
周母惱怒道:「媽,你不幫燕子,就別怪我們不認你!以後就算你死了,我們都不不會看你一眼!你大兒子死了,二女兒遠嫁,你要想清楚你還能依靠誰?」
「青寶不過是外人,難道她能帶着你出嫁,哪有男人願意娶這種拖着老外婆的女人?你以為她會給你養老?我看你是白日做夢!」
李秀珍知道跟小兒媳再扯皮也扯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索性主動掛斷通話。
她在陽台坐了一會兒,有點冷,便拉開玻璃門回了屋裏。
李南照眼尖看到外婆從陽台走進來,徑直往臥房裏走,平日挺直的脊背此刻看着竟有幾分佝僂。
她心下一沉,將手頭的剪刀放下,對黃秋菊道:「我去看看外婆。」
進了臥房,李南照看到外婆坐在床上,怔怔地發呆。
她走過去擁住外婆,問她怎麼了?
李秀珍搖頭,說:「我有點累,歇一會兒。」
李南照想說話,但看外婆這疲累的神態,只好壓抑着好奇道:「那你休息,吃飯時我叫你。」
李秀珍躺在床上,腦子裏想着周燕。
到底是親孫女,周燕落得這個境地,她怎麼可能不心痛?
李秀珍回想自己這一生,就像一個悲劇。幼年喪父,十幾歲喪母,被表舅媽騙來農山縣,說是走親戚,實質是把她賣給了周家。
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孤女,在那個動盪的年代,戰亂頻起,她能怎麼辦呢?
雖說都還在臨川市,但她無依無靠,老家的房產田地又被宗族裏的男人霸佔。那個年代農村里吃絕戶是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女人沒有繼承家產的權利,哪怕這些家產是她父母留給她的。
家成了她回不去的遠方,她就這麼在周家村紮根下來,一過就是一生。
這個地方的人淳樸也愚昧,他們守着祖輩流傳下來的條條框框,極度重男輕女,這裏的女人地位極低。
她那個死鬼丈夫,好吃懶做還愛對她動手。得虧這男人短命去得早,不然她還要受更多折磨。
在這個地方生活久了,李秀珍常會想起父母。她的父親一生剛強,行得正坐得端,踏實又愛惜妻兒。她的母親是一個頂頂好的人,說話溫聲細語,做事不疾不徐,把她當男孩一樣看重。
李秀珍以為所有人都跟她的父母一個樣兒,可現實一次次鞭打得她漸漸清醒。
李秀珍孕育了三個孩子,年輕時家裏是公公說了算,婆婆受了半輩子磋磨,一朝當上婆婆,便將半生受的氣都往她這個兒媳身上撒。
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活兒都是她做,她卻沒有半分話語權,就連孩子怎麼養自己說了也不算。
她的兩個兒子被公婆和丈夫縱得不成樣子,哪怕她極力維護女兒,也抵不過周邊環境持續不斷對兒女的影響。
那個年代是不可能離婚的,就這麼過着、熬着。好不容易熬死兩個老的,男人也去了,她終於可以當家做主。但她的三個孩子都大了,定性了,她無力回天。
她的大兒子混得挺好,娶了個城裏媳婦。只是這媳婦挺自私,只知索取,從不感恩。那些年她倒貼勞力幫忙帶孫女周明柔,兒媳沒給過她一個好臉色,還覺得婆婆就該出力帶孩子,動輒對她呼呼喝喝,罵她是鄉巴佬。
後來大兒子在外頭有了人,生了男孩,跟兒媳鬧離婚。兒媳才終於正眼看她這個婆婆,哭着求她主持公道。但兒大不由娘,縱然她極力反對,大兒子還是離婚娶了新婦。
李秀珍堅決不承認新來的兒媳和孫子,一次也不肯見他們,甚至拒絕讓他們進宗祠、入族譜,哪怕她被大兒子記恨也無所謂。
村里人都說她犯蠢,她從來不聽,只孤獨堅持着自己認為的正確準則。
幾年後李秀珍的大兒子因為車禍去世,無論新舊兒媳都不跟她來往,唯有她巴心巴肝養了八九年的孫女周明柔還惦記着她。她的心總算沒有涼到底,付出的真心和感情總算還有人記得。
李秀珍的二女兒,青寶的養母,她從小在這樣糟糕的環境裏成長起來,沒有得過親爸的呵護,只有爺奶和親爸的冷言冷語。這孩子在外頭打工時隨便就被男人的花言巧語哄走,遠嫁他鄉。
她是重男輕女風俗的受害者,可她當了母親後便搖身一變成為施害者。彼時她不知道青寶不是她的親生孩子,她乍一看是女娃,一口母乳都沒給孩子吃,就把孩子送回娘家託付給母親。而她自個兒專心養身體,想早點備孕生兒子。
李秀珍的小兒子性子怯懦,偏偏娶了一個相當強勢的媳婦,說一不二又自私自利,把好好一個閨女周燕養歪了。
李秀珍回顧自己這一生,有太多無能為力。舊時代走過來的女人,一生充滿了眼淚和折磨,唯有一個青寶給了她很多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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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寶被送來家裏時,雖然李秀珍的丈夫還沒去世,但公婆不在了,她有了少許話語權。
她精心養着這個孩子,用父母對待自己的方式來對待她。她把當初沒養好三個兒女的遺憾,都彌補在青寶身上。
旁人取笑她把一個丫頭片子當寶貝,養大了還不是要給別人家當媳婦,何必呢?
李秀珍從來不反駁。
男人去世後,李秀珍更是帶着青寶搬到村尾獨居,遠離人群,也遠離那些風言風語。她專心養育這個孩子,從青寶的成長中一點點修正她偏航的人生。
她也羨慕青寶生在一個好時代,女人的地位高了,能外出掙錢了,過得不幸福可以離婚,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只是李秀珍現在想到周燕,就像看到自己的三個兒女,難免心痛,卻無能為力。
時也運也,都是命。
下午李秀珍緩過勁兒來,恰好程中謀帶來一把竹藤編的躺椅,說放在客廳里,讓她躺在屋裏就能隔着玻璃曬太陽。
李秀珍看他摸遍躺椅每個角落,細心檢查有沒有斷口,生怕扎着她。
她心裏對他更滿意幾分。
小伙子像極了她的父親,踏實勤快,心思活絡,也知道心疼人。
她知道程中謀對青寶有意思,她也知道感情不能勉強,她只能為程中謀爭取一個機會,並不能替青寶決定她的感情走向。
弄好躺椅,程中謀看了看李南照的眼皮,發現被油星子濺到的地方有一處已經破皮,另一處不算嚴重。
她又疼又癢,總忍不住伸手去抓。
他特意帶了藥膏來讓她擦,還叮囑她仔細別碰到眼睛。
黃秋菊在一旁笑看着這兩人,心想李南照怎麼就看不出程中謀對她有意思呢?
程中謀離開後,黃秋菊忍不住問李南照這個問題。
李南照一臉莫名其妙:「說啥呢,他又不傻,怎麼可能明知道我有男朋友還喜歡我?他每次來家裏給外婆帶這帶那,是因為他媽跟外婆投緣。」
「他給我帶什麼也給你帶什麼,你怎麼不說他喜歡你?上回他過來還給我的男朋友帶了一瓶酒,你怎麼不說他喜歡我的男朋友?」
「對了,他對外婆更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要是外婆年輕二十歲,你是不是要說他喜歡外婆?」
黃秋菊差點沒笑吐,遇上這種女人,活該程中謀吃苦受累。
感情是無法控制的,也有可能程中謀對李南照的感情沒到喜歡那麼深的程度,但好感是肯定有的。
這個男人很精明,不敢一上來就給李南照出與眾不同的待遇,很容易引起李南照的警惕。
就這麼日日在她面前刷存在感,慢慢溫水燉青蛙。等燉得半熟,青蛙就跳不出他的鍋了。
黃秋菊又羨慕李南照被外婆保護得很好,骨子裏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單純,熱血又善良。
不像她從小吃百家飯長大,看多了冷眼,聽多了嘲諷,最擅長察言觀色。
婚鬧案子結束,三個伴娘請程中謀吃飯,感謝他當日出手相助。
這次聚餐李秀珍和趙婷婷的家人都出席了,眾人才知道女工黃秋菊是孤兒,她孑然一身在城市裏飄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李秀珍看着她就想到自己的前半生,對她多幾分憐惜。
中途程中謀去結了賬,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
黃秋菊搬離李南照家,程中謀把她介紹去朋友的公司當倉管,叮囑她用心學,空閒時可以自考提升學歷或者考職業資格證,將來還能往上提,有什麼困難可以給他打電話。
不用再在生產線加沒完沒了的班,還能有空閒做自己的事,黃秋菊感動得哭了。那場婚禮給了她非常糟糕的體驗和讓她留下陰影,但也讓她認識了一群熱心的好人。
要不是這大哥喜歡的是李南照,她必定要試試爭一爭的。但是婚禮當日李南照幫過她,李南照未來的男人,她不會碰。
別問她為什麼覺得李南照跟程中謀一定會在一起,她覺得程中謀這種男人,咬住的肉就不會放。
日子回歸平靜,李南照的表姐周明柔說這幾天就要回臨川市。
周明柔去上海出外差兩個多月,她聽說奶奶李秀珍就住在李南照家裏,心裏早就着急想見老人,更想見一見李南照的男友和奶奶大力推薦的鳳凰男程某人。
兩姐妹在手機里聊天時,周明柔說她買的股票最近走勢不錯,賺了一筆,回來要請李南照和奶奶吃大餐。
李南照好奇問道:「賺了多少?」
「不多,大概十萬吧,夠買一輛車。」
李南照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叫不多?我每天累死累活也沒掙着一輛車。我就說我為什麼一直負重前行,原來是有人替我歲月靜好啊。」
周明柔被她逗樂,道:「你上回訂了什麼車?只要不超過十萬,姐送你!」
「別別別!你把我的胃口慣大了,這回你送車,下回我就想你給我送房子了。」
周明柔笑道:「我要是有能力,送你一套房又如何?要是周燕那個鱉孫子,我送她兩腳還差不多。」
雖說周明柔跟周燕是真正的堂姐妹,但她向來跟周燕互相看不順眼,倒是意外跟李南照特別投緣。
李南照畢業後留在臨川市,也得周明柔多次幫忙才順利紮根城市。
看到兩姐妹感情好,李秀珍心裏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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