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湘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親緣淺薄之人,不然爸爸媽媽怎麼會那麼早就離開了她。後來到了顧家,顧家人親和友善,但顧南湘總覺得和他們的親昵隔了些什麼,不夠自然,總在小心翼翼。
顧肖不同。
或許因為是同齡人,又或許顧肖是第一個告訴她,不要去討好任何人。當然,這一條人生信條在顧南湘慢慢長大之後又有了修正。
顧肖告訴她,除了你自己,不要去討好任何人,包括我。
大約就是這樣的人生信條,養成了顧南湘性格里嬌矜的一面。除了一些嚴肅的大事,她幾乎時時刻刻都隨心所欲,非常懂得怎麼哄自己開心。
譬如現在,她就想賴在顧肖懷裏,就想抱着他不撒手。
即便他們早已經過了可以肆意擁抱對方的年齡。
鼻息間儘是熟悉的氣息,攜了雨夜的寒涼,像高緯度晨霧彌散的叢林。
哥哥身上的味道永遠潔淨好聞。
終於,顧肖還是主動捉下了顧南湘的手,他甚至守禮到只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
顧南湘抬起眼,眼睛紅紅的,粉軟的唇扁着,顯然是在控訴。
然後顧南湘就在顧肖深靜的眼底看到了狼狽的自己。
因為這兩天沒能休息好,她嬌氣的皮膚冒了兩顆痘,大約是在被子裏蒙久了,頭髮看起來有點油,有些還黏在臉頰上。
這和顧南湘預想的重逢相去甚遠。
她想像中再見顧肖應該是在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她穿着漂亮的衣服,背着心愛的包包,不屑一顧地從他面前走過,像只鬥勝的小公雞,用事實向顧肖證明,沒有他的卡,她也依然把自己養得很好!
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顧南湘後知後覺地臉熱,甚至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特別沒出息,特別沒面子。
她像只傲嬌的貓咪,想要退開,又貪心地想要這樣近距離的貼觸。
顧肖顯然沒有錯過她眼中一波三折的情緒,深靜眼底漫上淺笑,「嬌氣。」
才不是!
顧南湘想要反駁,但還是乖乖讓開路,在顧肖從她面前經過的時候小聲回嘴:「嬌氣怎麼啦,嬌氣也是你慣出來的。」
顧肖瞥她一眼,顧南湘立馬乖乖閉嘴。
地板上還躺着一隻小巧的白色耳機,顧肖俯身捏起,耳機里傳來微弱的電流聲。
不等顧肖仔細辨認其中的聲音,顧南湘已經像踩到尾巴的貓一樣驚跳過來,搶走了他手中的耳機,欲蓋彌彰地藏在身後。
客廳里的光線很暗,房東太太似乎偏愛深色的木質家具。昏茫燈影下,男人的身影顯得愈加高大英挺,視線就這麼直直朝着顧南湘壓下來,似在審視。
「乾乾嘛,聽歌不行嘛。」顧南湘理不直氣壯地回道。
顧肖的視線一錯不錯,顧南湘曾無數次在他看似平靜實則壓迫感十足的視線里敗下陣來。就在顧南湘幾乎快要頂不住的時候,顧肖輕笑了聲,「行。」
顧南湘:「?」
她看不懂哥哥眼底的笑,只覺得惶惶然,心裏藏了秘密的人果然不適合說謊,她說話做事從來坦坦蕩蕩,這還是第一次這麼心虛,面對的還是幾乎一起長大的兄長。
顧肖卻沒給顧南湘分辨他情緒的機會,他將披在肩頭的西裝取下,對摺搭在掉了漆的紅木椅背上,然後給西蒙撥了一個電話,讓他和司機先行離開。
顧南湘安靜地聽着顧肖講電話,她垂着眼,看着顧肖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西裝,耳朵尖尖都快要豎起來了。
讓西蒙先走,那他是會留下來嗎?
一個簡短的電話結束,顧肖抬起眼,便看到妹妹低着頭,纖長的眼睫眨啊眨,她自以為掩飾得特別好,但其實一個心虛的眨眼就能泄露心緒,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不早了,睡吧。」
「你呢?」顧南湘霍然抬頭,直愣愣地問出來。
顧肖看着她清澈烏潤的眼睛,小姑娘從來都是愛漂亮的,除了少不更事的年紀,顧南湘已經很少在他面前顯露這樣的一面。
皺巴巴的睡衣,蓬蓬的頭髮,頭頂的發旋還翹着一根呆毛。
可見還是害怕的,自小的毛病,到現在也沒能改。
這個認知讓顧肖心底驀地柔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角處塌陷了一塊,甚至不需要對方出擊。
其實顧南湘的這個毛病也不是沒有看過心理醫生,但醫生也只能判斷是和童年的成長經歷有關,幾次打算催眠,卻又被小姑娘蠻橫地阻止。後來還是顧肖說服了顧家人,尊重顧南湘的私隱,即便她那個時候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
「我留下,陪你。」
顧南湘眼睛骨碌骨碌轉。
哥哥這是在向她示好?服軟?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暴.君行為傷害到了他美麗善良可愛漂亮的妹妹?
「所以,南湘小姐能施捨給我一床被子嗎?」
他故意調侃,叫她南湘小姐,還用了「施捨」這樣的字眼,把自己的位置放低。顧南湘想要擺姿態,下巴剛剛昂起小臉又垮下來,「那個不是我不肯給你被子,我這裏也只有一床。」
還是昨天剛剛買的。
「或者我給你拿條圍巾,你將就一下。」
顧肖的人生中很少體味到「將就」的感覺,尤其在接掌顧家在海外的業務之後,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威嚴,從來都是別人遷就他。
只這麼一個顧南湘,怕他又不是很怕,總試圖在他的禁區里試探。而更令顧肖深感無奈的是,他對於這個妹妹的越線行為似乎只有接受這一個選項。
圍巾也不是不可以,他並非挑剔之人。
顧肖點頭。
顧南湘踩着輕快的小步子往房間裏走,聽見顧肖在身後有點嚴肅地提醒,「穿鞋。」
「哦。」
方才下床的時候太急,她根本沒來得及穿鞋,這會兒整個人放鬆下來,才覺得腳底板發涼。
「你也不早點提醒我。」
顧肖:「」
女孩子反駁得有理有據,好像終於在哥哥面前找回了主場。
她穿着過膝的睡裙,纖細筆直的兩條小腿,秀氣的跟腱處還透着點輕薄的粉色。顧肖的視線在她白皙的踝骨處一掠而過,投向別處。
不算寬敞的客廳里有一張雙人沙發,套着棕紅色的燈芯絨套子,顧南湘抱着一條薄羊絨圍巾從房間裏走出來,看着那張根本無法容納顧肖身高的沙發。
心裏有一個聲音叫囂着,如果他不是哥哥就好了,或許她還有勇氣邀請他睡一張床。
另一個聲音又在反駁,哥哥又怎麼了?又不是親哥哥?你們在血緣和法律上都毫無關係。
兩個小人在腦內天人交戰,顧南湘面上不顯山不露水,淡定地將靄灰色的圍巾遞給顧肖,「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麼委屈自己的。」
顧肖的指尖觸到柔軟的羊絨,看自己妹妹烏潤的一雙眼睛。
「怪我停了你的卡?」
「錢是你賺的,你有支配權。」
「念念——」
「你好囉唆。」顧南湘直接把圍巾塞進顧肖的懷裏,轉身踢踢踏踏踩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才不要管顧肖是不是睡得舒服,夜裏會不會受涼,顧肖停她卡的時候,也沒想過她是不是會餓死,會不會被壞人欺負。
想到這裏,顧南湘覺得更氣了。
她踢掉拖鞋撲倒在床上,卻忘記了這不是自己那張柔軟的大床,木板床上只鋪了一層薄薄的墊子,這一撲胸好痛,顧南湘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怎麼了?」顧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顧南湘沒有關門,顧肖也沒有進來。在顧南湘的記憶里,似乎在他成年之後,或者更早,顧肖就很少進她的房間,除非徵得她的同意。
一句「不要你管」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顧南湘壓着眼底的淚花轉過頭,可憐巴巴看站在門口的哥哥。
她和顧肖置什麼氣啊,她應該讓他心疼才對。
策略失誤,需要調整。
顧南湘深吸一口氣,委屈巴巴念出一個字:「疼。」
「哪疼?」
「?」
意識到是哪疼的顧南湘咬着唇,不說話了,薄紅慢慢暈染在白皙的臉蛋。她總不能告訴顧肖胸疼吧?她不要面子的嗎?
戰略調整失敗。
見顧南湘好半天不說話,顧肖才抬眸看過去,隨即輕咳了聲,視線從女孩子捂在胸口上的纖細五指移開。
「下次,小心。」
「」
顧南湘面上很平靜,內心在崩潰。可看着轉身離開的顧肖,她眨眨眼,是她眼花了嗎?
她怎麼剛剛看到哥哥的耳朵紅了?
嗯,一定是她眼花了。
有了方才的教訓,這一次顧南湘輕輕躺上床板,拉好被子,窗外的雨聲未歇,悶雷時不時滾來一圈,可心裏忽然就很踏實。
情緒得到了安撫,顧南湘的神經也漸漸放鬆下來,她今晚的情緒消耗太大,沒過一會兒房間裏就響起了女孩子輕淺的呼吸聲。
確定顧南湘真的睡着了,顧肖才闔上眼試圖入睡。他靠坐在窄小的雙人沙發里,因為身前有茶几,雙腿無法完全放鬆伸展,裹束着長腿的西褲被拉出橫紋。身下的沙發墊也不夠舒適,仰頭靠在沙發背上還能嗅到隱隱的潮氣。
但很快,顧肖就發現,最擾亂他心緒讓他一直無法安靜入睡的另有其物。
眼前這條蓋在他身上的屬於顧南湘的灰色圍巾。
這應該是顧南湘很喜歡的一條圍巾,所以才會在忿忿離家時也不忘帶上。它沾染着屬於年輕女孩子的氣息,是妹妹常用的一款香水。
像是清晨的荔枝玫瑰,晶瑩的露珠綴掛在柔軟的花瓣上,溢在鼻息間的清淡的花果香,繾綣不散。
顧肖闔着眼微微蹙眉,試圖不讓這樣的氣息干擾自己。可馥郁的香氣卻好像無孔不入,漫過的地方全都被它任性塗抹,絲毫不講道理,和它的主人一樣。
心緒波動,他一貫強大的鎮定力似乎就這樣輕易被瓦解,只是一個氣味。
僅僅是一個氣味。
半晌,顧肖睜開眼,深靜眸底晦暗難辨。他本能想要將身上的圍巾拂開,可垂在身側的手卻將柔軟的羊絨收在五指間。
在沙發扶手與腿側的暗影里,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點點收緊,微微凸起的青筋繃在手背。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