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看向自家將軍,龐勝試探道:「楚將軍……還能有救麼?」
龐勝駐守北城十餘載,早見慣了生死,甚至於麻木,聽聞朝廷援軍趕到,也沒有多大反應。
可楚庭風不一樣,他一看就不像傳統意義上的將軍。
青年肆意鮮活,布衣木簪,舉手投足皆是與京城不符的瀟灑。
守城無聊,北城也是十餘年如一日的蒼涼,於是大家都習慣了聽他分享鮮活的故事。通過描述的字句,幻想他們守護之下的廣袤山河,以及熱鬧精彩的江湖。
龐勝不願這般肆意鮮活的江湖人埋骨北地。
他本就不屬於這裏,終究該回到屬於自己的江南去。
「能。」時卿說,「但我需要絕對安靜,不被打擾的環境。」
龐勝平日聽得多了,對楚庭風口中的「師父」「師弟」都有了濾鏡,聞言點頭,死馬當活馬醫:「我親自守着。」
龐餘年少一紙皇書,便從風流公子哥搖身一變成了守城將軍,幾乎快忘記京城的景和人。
聽聞京中來人,正傷懷,是楚庭風搖頭晃腦,感慨「京城繁華,卻不如江南的景得我心」。
有人問:「江南的景,長什麼樣子?」
龐餘氣得一巴掌拍在楚將軍肩上,聞言也生了好奇。
楚庭風:「江南啊,就像美人,即便是白衣也流光溢彩,飄然若仙。」
「白衣有什麼好看的?」有人反駁,「即是美人,身披重錦才最點綴。」
楚庭風只說:「你不懂。」
如今,龐余看向一身白衣的少年,方知楚庭風口中的江南,方知美人如玉。
房門輕合,時卿指尖顫抖着,去碰他的手,昏睡的人並沒有如龐勝所言那般有什麼反應。
時卿動作很輕,緊握僵硬的指骨卻主動張開了。
攤開一看,手心是染血的碎銀。
楚庭風日日把玩,從不離身。
這是時卿給他的。
時卿年少拜師,被寧無衣親自從京城接回了江南,大手牽着小手,站在木船的甲板上。
遠遠望去,便見少年楚庭風一身黑衣,在棲隱山腳下揮着手臂迎接。
楚庭風很愛掐他的臉蛋:「叫師兄。」
小時卿仰頭:「師兄。」
「好乖!師父,您從哪兒找來那麼可愛的小師弟呀?」
……
「小師弟,師兄給你捎的醬肉包子,吃嗎?……你這表情怎麼回事?嫌棄?」
小時卿扎着馬步,頭也沒回:「要吃草莓。」
「啥玩意兒?」
「草莓!還有酪漿!草莓酪漿!」
「……那玩意兒,可不是我們吃的。」少年嘿了一聲,抬手指了指天上,「至少得是達官顯貴。」
小時卿臉上汗涔涔的,嘟囔:「誰說?我在家就吃過。」
「啪嗒」一聲,師兄手裏的包子掉了。
……
「原來你是相府的小少爺啊。」
楚庭風硬裹着小師弟上樓頂歇涼,嘴裏塞着棗,含糊道,「你說你,吃這苦做什麼?回你的京城去。」
時卿回的認真:「父親說,等我學成本事,便能回了。」
「學功夫?學這玩意兒做什麼?有人要殺你啊?」
「嗯嗯!」
「僱人啊。」楚庭風嚼嚼嚼,把棗核吐掉,去撈小師弟手裏沒吃完的棗,「你相府要什麼沒有?」
「父親說,我得把命握自己手裏,其餘任何人都不可信。」
「嗐,師兄在,師兄保護你!」
小時卿想了想,從懷裏掏出錢袋,袋口敞開,是一堆金葉子和碎銀。
「那我雇師兄!」
「當真?!」
楚庭風雙眼放光,剛想伸手,手背一痛。
師父不知何時站在了屋檐下,月色清冷,映出他微怒的臉龐:「小兔崽子,你別教壞我乖徒兒!」
「開玩笑呢!」楚庭風大聲反駁,「我要這錢幹嘛?我就摸一摸!」
「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摸摸不可以嗎!」
寧無衣哼哼着進屋:「瞧這齣息……」
師父進屋後,楚庭風把玩了會兒錢袋,沉甸甸的,他嚴肅道:「小師弟,財不外露,以後別輕易在外人面前露那麼多錢,會引來殺身之禍。」
時卿覺得誇張:「怎麼可能?父親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不打緊……更何況,師兄不是外人。」
「哈!」楚庭風牙酸,世界的參差怎麼可以那麼大。
他舉起一隻手,手指輕晃了晃,「你可知,三兩銀子,便可買一個人的命了。」
小時卿:「不行,父親說,我很貴的。」
楚庭風一愣,又哈哈大笑。
「是是是,卿卿當然無價。」
「但怎麼辦呢?師兄今兒收了你的錢,明兒你可能就得去山腳下,把師兄從江里撈出來。」
「師父把師兄扔進去的嗎?」
「聰明……但這不沒扔嘛,師兄不收。」
「三兩吧。」見不得小師弟軟萌的眼神,楚庭風抓了點碎銀,隨手一拋,「師兄掙你三兩銀,護你一輩子。」
時卿的目光瞬間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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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吹拂過臉頰,少年溫柔的目光穿透時空,深深望進時卿的瞳孔。
昔日稚嫩的對話,也隨之湧入腦海,記憶重新變得鮮活,也因血跡斑斑的守護而更加深重。
什麼時候,三兩碎銀,竟也值此一生?
「卿……卿……」
染血的指尖輕觸少年眉眼,眼角有淚滑落,落入指縫,血色氤氳出更濃厚的色澤,「小……師弟……」
「別哭……」
怎的在夢裏也哭啊?
楚庭風問,「是不是……裴……欺負你……」
時卿將碎銀塞回去,緊緊包裹住他的手,捧起輕抵在額頭,心臟痙攣,呼吸都是痛的。
他說:「師兄,我送你回家……回江南……」
回江南……楚庭風眼睫輕眨,末了忽的笑了,眼睛笑成月牙,「好啊。」
我們回江南。
「北城……師兄給你守住了。」楚庭風笑着,語氣難掩驕傲,「師兄厲不厲害?」
時卿重重點頭,不敢看他的眼。
楚庭風只當沒看見,夢裏的小師弟也要面子。
回家好啊,回江南去。
他錯啦,京城不養人,吃人,楚庭風輕撫過少年臉頰,說:「瞧,給我們卿卿……吃瘦了。」
楚庭風只醒了片刻,迴光返照似的,聽到少年肯定的答覆,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又沉沉睡去。
時卿咬破指腹的血,起身,在青年身前的虛空處勾勒出符文,金光從指尖蔓延,逐漸覆蓋全身。
小老虎看出宿主意圖,從空間裏跳出來,使勁扒拉住他的腿:「大人!大人您冷靜點!起死回生術不能亂用啊!」
「這是改變命數的,您這是從閻王簿里搶人,求您三思……」
時卿雙目猩紅,淚水輕易糊了滿臉,他抬手抹去,手中印結未停,「讓開!」
「您的身體真受不住,大人……您想想裴聞鈺!想想您的王爺!他會瘋的!他會瘋的!!」
「……可我沒有辦法,系統。」
時卿閉眸,指尖泛涼,寒意從骨髓里滲出,他垂眸望着陪伴至今的搭檔,顫聲,「他本不該死。」
「他是為我,才來的京城,來的北地。」
淡去的痛苦成倍席捲而來,鋪天蓋地的無力深重幾乎要將他淹沒,時卿問他,也在問自己:
「我有神力,我能救他,為什麼不救?」
小老虎覺得心好痛好痛,他是真不知道怎麼辦了,為什麼自己那麼沒用,什麼都幫不了宿主,他抱着宿主的腿哭:「可您呢?」
「您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考慮一次呢?」
「最後一次。」時卿說完,指尖落筆,抬手往虛空一按。
霎時金光暴漲,暖意充盈着青年的身體,將所有傷勢恢復如初。
恍惚間,楚庭風做了個極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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