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花甲之年痛失愛女,心如刀絞。他憤恨自己當年看錯了人,把靜子送進了火坑。但長河一輩子沉默寡言,不懂得表達情緒,此刻他想找人說一說,可十里八鄉,竟也無一人可談。
長河老了。
羅維靜去世後,家中更顯蕭條落寞。長河便頻繁去到母親的墳頭,拔一拔墳頭的草,填一填雨水留下的坑洞。就像母親還在時那樣,他悶聲不語地蹲在墓前,抽着一根紙煙,聽着風聲呼呼刮過來,再呼呼地刮過去。
長河一輩子沒有長大。
唐彩霞本就傷病在身,經歷了愛女病逝後更是病上加病,已是不能出門。家中一切家務得長河親手來辦。他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家務,沒想到老了倒成了家庭主夫。
這一天,長河去集市上採買東西。長河倒也沒有什麼買的,他只是出來散散心,走在人多的地方排解一下孤獨。
代步工具更新很快,人們進城十分容易,所以村鎮的集市也就漸漸地不那麼熱鬧。蕭冷的集市不多時候就逛完,而似乎也沒有什麼可買的東西,長河覺得意猶未盡,卻也無可奈何。他待要回家去,忽而覺得心上一抽搐,四肢麻木,眼睛一黑,栽倒在地。
醫院裏,黑瘦的長河在白色的病床上醒來。他醒來第一句就是嚷着要出院:「不過是昏厥了一下,不是什麼大病,不住院!花這些錢做什麼!」
長欣氣道:「那就出院!那就出院!你們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我又不是二十四小時為你們服務的,憑什麼你們出了事都來找我!你出院吧!以後有事也別來找我!」
長欣真是累極了,為什么娘家的事情總是沒完沒了,為什麼解決了一件事情,另一件事情就接踵而至?
——為什麼他們都只曉得找她,而她為什麼每次都不自覺就來擦屁股。
她煩,所以她發脾氣:「你死了也好!嫂子過兩天也死,死了我好一起發送!」
長河見妹妹生氣,立馬軟了五分,道:「在家裏也是一樣,買了藥吃了就是。你知道我沒有多少錢了。」
長欣並不理會哥哥的勢弱,一邊罵,一邊自己把自己氣哭:「你怎麼不喝了農藥一發過去了才好?免得我天天跑!」她站起來,抖着醫藥單子:「勸你不要喝酒不要喝酒!那些馬尿灌進去,弄得心臟血管都是問題,全身沒有一處好器官!我問問你,你確切是不想活了嗎?你要不聽我的話,你今天就從這窗戶上跳出去,一了百了算了!」
長河理虧,他酗酒多年,心臟早有問題。這幾天靜子的事情鬧得他難受,於是偷偷喝了幾杯。沒成想,就現世報了。
長河埋頭說道:「人老了...身上不是這病就是那病。唉,你也別生氣,要能一下子過去,還活着幹什麼呢?」說到這裏,他像個犯錯的孩子,偷偷觀察妹妹的臉色。
所幸他的病不甚危險,自己倒也能行動,故而也免去了找護工的麻煩。長欣墊付了醫藥費,說以後再和他算賬。
熄燈後,長河躺在床上,思緒萬千。
「我竟這樣老了。」長河想到,「若我現在命在旦夕,要讓女兒女婿們來照看,怕是不能。老二遠在西疆,老三是別人家孩子,老四倒還好,可惜工作不能丟。」
「長欣是不能一直依靠了。原本她是嫁出去的妹妹,緊要關頭求一求也還算了。總不至於一直纏着她,況且,她現在也不大樂意我的事情。」
想到妹妹長欣,長河就想到了母親李春仙。
那樣要強的母親,一輩子沒有依賴過別人的母親。
要是母親活着,家裏人再鬧再散,也是一家人——大家都顧及母親恩養的情分。母親走後,父親一個人流浪在外,長欣也越來越不待見自己,兄弟姐妹幾個幾乎就斷了聯繫,這個家竟就這樣散了!
「我要是哪天一下子沒了,唐彩霞肯定也活不了。我們沒有兒子,後事還不知道怎麼處理呢。——無論怎樣,沒有女婿發喪的道理。那麼長健總是要負責的,長健會回來嗎?」
長河的脊樑感受到一陣冷意,他掖了掖被子,要為自己做個最壞的打算:「我已經太老了,不曉得還能活多久。老了老了,不能給女兒們再造麻煩,一定要乾乾淨淨地去才好。這次出院去,我就要找老木匠替自己打個棺材。當然,也要替唐彩霞打一個。我們兩個過了一輩子,要是能一起去了也好!」
長河一夜一夜地盤算,一夜一夜地想。
他從前都是過今天不想明天。這幾天,他倒是為自己剩餘的人生做着各種各樣的計劃。他有時候想着想着便難受,想要抽根煙,但醫院不允許。於是他抓着床單,梗着脖子數天花板上的花紋,把自己餘下的人生都列在那花紋里。
「哈哈,生女兒也好!」長河有時也有正面積極的想法,「長健為了給兒子買房子,五十歲的人了還要拼命給人家打工。就算買了房子,難道他就能住進去?兒子兒媳就能同意?兒子結了婚,還要一輩子受兒媳婦的氣。哈,生兒子有什麼好的!」
「想到這裏,他又想到去世很久的長樂來:「可惜了長樂年紀輕輕就沒了,長樂在,家裏到底多個棟樑。」他算來算去,總不把自己算成棟樑。他一輩子沒把自己算成羅家的棟樑。
他又想到長樂那從小不服從管教的女兒羅初來:「這丫頭,從小就不服管。她也是好命,讀了書跑出去,嫁了個好人家,再不受我們這樣人家的難。嘿,跑出去是對的,一輩子爛在家裏不成。長樂短命,一輩子的好運氣倒都給了她。哈哈哈。」
「只是維生那小子,好久沒見過了。老爺子的錢一定都是給了他,只是不曉得他有沒有那個命立起來。算啦,他靠不住,我想也沒用。根兒在別人家,心怎麼會在這裏?」
他想了很多,林林總總,方方面面,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這麼清透過。他仿佛覺得人生輕了很多,卸去了很多負擔。過了幾天,他覺得自己恢復得差不多,便獨自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家去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