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高齡還在孕期的,絕不是只有李春仙一個。
現在,各家各戶,人口就是勞動力,人口就是財富。在這片土地上耕耘的每一滴汗水,都會有豐厚的回報,沒人覺得四十歲懷孕是什麼奇怪的事。村子裏,婆婆和兒媳一同挺着大肚子,那是常態。
生育力,也是家庭實力的象徵。
李春仙比別家更驕傲的一點,在於羅三豐已經被收編為正式技工,現在她作為家屬,享受一份單位的慰問。
實際上,也不是什麼專門的慰問。只是單位搞活動的時候發放了紀念品,羅三豐分得了兩張寫着單位名稱的毛巾罷了。
村裏的人都沒有,這即刻就成為羅氏家中無上的榮光。李春仙有個一尺見方的小木箱子,那裏面存放着一切她覺得重要的東西。連羅三豐都不曉得裏面有什麼。
現在,李春仙就將這毛巾放在木箱中以視珍貴。
可惜家中也不常有客人來,李春仙覺得白放着可惜了。於是她想了個法子,在這大熱的夏天,把那毛巾搭在脖子上,四處地去找人偶遇。
「二嬸子,二叔真強!我們沒有這樣的福氣!」
得了這麼一句誇獎,李春仙不免也要吐露吐露自己的委屈:「早些年,他不在家,我一個人拉扯這麼一大家子!今天拿了這兩條毛巾算什麼?——想當初,那時候我也是水庫上的婦女主任,要是我出去也不比他差。男人吶,真好命。」
「二嬸子,你也厲害!」
這些話,李春仙自然也聽出了敷衍的意思。可李春仙並不在意,她的付出本來就很偉大。這樣偉大的付出,不能悄無聲息地掩埋在那黑黢黢的過去中,勢必要換來些什麼東西,哪怕是虛無的誇讚。
時間久了,那毛巾在李春仙的脖子上都已戴成了灰色,怎麼也洗不乾淨。李春仙還埋怨這毛巾不實在:這勞什子,為啥要生產成白色,不禁髒不說,多洗幾把就抽絲兒。
那毛巾似乎並沒有發揮到她預計的作用,於是李春仙灰心地將它撂在洗臉架子上,一個人坐着抽煙發呆,不知在想什麼。
忽然一聲笑聲傳來,癩子媳婦來串門。
李春仙覺得,癩子媳婦的笑容太過明朗。按說癩子家和羅家當前的情況,在村里可以稱得上「難兄難弟」。李春仙作為羅家的當家主人,總是不肯太樂觀。走路不會過分仰着頭,笑的時候不會特別開懷,說話的時候,三句裏頭總有一句半要說點不容易。
可癩子媳婦不一樣,遇上點好事,就和鴨子似的嘎嘎樂。她的上下嘴唇用料本就侷促,平常不說話的時候都好像是個快要破肚子的大餡兒餃子。一旦笑起來,那一口大白牙突出來。人還沒到,嘴先跑了二離地。
話雖這樣說,不耽誤李春仙和癩子媳婦的美好友情。
癩子媳婦是來邀請李春仙參加她大兒的婚禮。
李春仙羨慕道:「真好,嫂子,你真厲害。你把這家操持得這樣好,等到來年抱了孫子,你這輩子都功德圓滿了。」說到這裏,她又灰心起來,「不像我,苦了一輩子,終究什麼也沒苦出來。」
她這話,倒是總結得很精闢。
吃別人三倍的苦,卻享受着比別人少三倍的福氣。那侄孫媳婦邱鳳花,今年居然都搬到縣城去,再也不是農民人。而她這個「二奶奶」,還住在故事開頭的那間黑色窩棚中。
癩子的大兒,從小口水鼻涕不斷。那樣的人物,居然都娶了個周全媳婦。
當然,這也靠癩子媳婦的周密照顧。上次春仙去癩子家做客的時候,癩子的大兒雖然還是斜着眼睛,但穿着簡樸乾淨,有鼻涕知道自己擦。甚至李春仙來的時候,他還熱心地上前來給李春仙倒水喝。
不論先天好的還是後天差的,別人都在前進,她卻總也好像前進不了。
癩子媳婦道:「你說的,我都理解。妹子,說到底,你的擔子太重了。」說罷,她又悄悄指着院子裏頭,道,「早些年情況不好,你們搭着一起過日子。可現如今,條件逐漸好起來。你情理上幫一幫,過得去也就是了,別人家的因果,你不好插手的。」說着,她又伸出五個手指來,擠了一陣眼睛。
李春仙知道,她說的是老五長孟。
說起來,那還是五六年前。村委的人來普及學童教育,說白了,要適齡的孩子去學校接受教育。李春仙家裏困難,無論村委的人怎麼勸說,李春仙都不答應,甚至於向村委的人發脾氣:
「讀書?讀書能讀出來什麼?地里的野草沒人收,他們抱着書本能吃飽嗎?我家孩子連肚子都吃不飽,哪來的錢讀書!」
村委的人又勸:「讓孩子接受教育,是改變家庭困難的一個重要途徑。嫂子,你本身就接受過先進教育,你更應該理解才是。」
李春仙反駁道:「我理解不了。要是你們願意讓他們免費讀書,就讓他們去。」
幾個孩子就睜着眼睛蹲在不遠處的土地上,像幾隻發呆的青蛙。這其中,就有長孟。
村委的人走後,長孟怯怯地來到李春仙床前,低低哀求:「二嬸,我都十幾了,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前兒不久去隊上領東西,別人都會寫名字,只有我畫個圈。我想念書。」
李春仙實在不是個溫柔的母親。對每一個孩子,她都用絕對的權威去領導他們,否則,這個家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對長孟這樣的請求,她用她一貫的作風,悶聲說:「別給家裏添亂。」
年少敏感的長孟吃了一個冷釘子,再也不敢開口提出什麼要求。可自打那天起,他三不五時就消失。後來沒過幾個月,聽說他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羅五豐,奔着他那入贅別家的父親就去了,從此再沒回來過。
長孟從此就被冠上了「白眼狼」稱號。
長孟走了後,李春仙也在癩子媳婦那裏哭過幾回。癩子媳婦常常勸他:「不是自己親生的,他的血脈就不連在自己身上。走了也罷了,少一個負擔。」
聽過癩子媳婦的話,李春仙有些覺醒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