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嗎?要不要歇息一會?」徐漸離舉着火把在前面探路,偶爾會回過頭來問一句。
「不累。」我說。
「哈哈,你當然不累,他問的我。」
「哦,我知道了。」
「我問的你們!」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廢話,似乎忘記了一個時辰前揮劍相向的尷尬。
忽然意識到這個樣子好曖昧啊,嚴牧歌毫不猶豫地抱起我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可是我根本找不到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敵是友我還傻傻分不清,卻已癱倒在他寬闊溫暖的胸懷裏。
或許,只是情勢所逼吧。嚴牧歌樂意做好人好事,他還指望着我返回長安救他的妹妹,而我,剛好是需要救助的那一個。只是,關於救他妹妹這事,我心裏完全沒底。但是我不能說,說了我連這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
天邊現出了魚肚白的時候,我們總算是下山了。霞光像流動的彩虹一樣瀰漫在我們周圍,林子裏氤氳着乳白色的霧氣,微風輕拂,枝椏上的黃葉隨風墜落,輕飄飄地落到了淙淙流淌的溪水裏。茂密的松林里有麻雀在歌唱,嘰嘰喳喳地從一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
我也好奇,它們在商量着什麼。
嚴牧歌的腳踩在鋪滿黃葉的林間小路上,發出「吱嗄吱嗄」的聲音。在這個朝霞滿天的早晨,我似乎看到了生命的曙光,那生命是流水,是陽光,是蒼松翠柏,是茂林修竹,是林中的鳥兒,是泥土裏涌動的蟲子,是嚴牧歌額頭上滲出的細密的汗珠,是綿延起伏的山巒,是天邊大朵大朵的白雲。
生命竟如此可愛。從此,我要做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前面就是馬車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馬上可以躺平了。
可是,意外還是發生了。
修純陽像根木頭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臉色鐵青,阻擋了我們的去路。
他的劍早已出鞘,他說要殺了我,以泄心頭之恨。這麼說我們在山谷中的對話,他都聽到了,他一直尾隨在嚴牧歌的後面。
修純陽手中的長劍狠狠地朝我刺了過來,嚴牧歌下意識地側過了身子,修純陽便撲了個空,差點摔了個嘴啃泥。
「嚴大人,連你也向着她!你忘記了當初怎麼答應過我的!用得着我的時候百般討好,用不着了就棄如敝屣!」修純陽歇斯底里,朝着嚴牧歌吼叫。看得出來,他已經失去了理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是需要仰仗嚴牧歌的。
「你究竟答應了他什麼?」我蜷縮在嚴牧歌的懷裏,怯怯地問道。
嚴牧歌不說話,默默地將我放到了馬車裏。
「沒有銀花鏡又能怎麼樣,我手中還有劍!」修純陽氣急敗壞,追了過來,誓死要將我碎屍萬段。
「你清醒一點,她現在身負重傷,你這樣勝之不武!」嚴牧歌勸阻着,試圖化解我們之間的仇恨。
「與一隻妖講什麼仁義道德!是她毀了我的銀花鏡,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純陽兄,這鏡子與那薇兒無關,真是我乾的,我不知道那鏡子對於你來言,有着這麼重要的意義,是我錯了,我賠你,你要多少錢?我都賠你。」是徐漸離的聲音。
「多少錢你也賠不起!徐漸離,你一介文弱書生,寄情山水,只道你是不問世間濁事,現在你竟然為了一隻妖,喪失做人的根本,你知道妖是什麼嗎?你知道妖為什麼會成為妖嗎?」
「那薇兒她是好妖!」
「笑話,妖哪有好壞之分,只不過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而已,誰人不知妖都是靠着吸收人族的精血增進自己的修為,你沒見過那些修士的屍體你不知道,他們一個個被妖吸了精血,變成了一具具乾屍!他們的屍體成堆成堆地疊在一起,都變成小山丘了!那是咱們的同胞,是咱們曾經的兄弟啊!你知道我為什麼立志一生以除妖為己任嗎?因為我不想我們的兄弟都變成一堆白骨,這些作惡多端的妖,禍亂人間的妖,就該從這個世間消失!統統消失!」
「不是的,她沒有做過這些事,不是所有的妖都是靠着吸人精血來增進自己的修為的,那薇兒就是,她真的是一隻好妖——」
「那是她還沒成氣候!她心智未開,還不知道修為的重要性!」
「那你等她成氣候的時候,抓住她的把柄再殺她行嗎?」
「到那時候就已經遲了,我們要把罪惡掐死在搖籃里,等到釀成大錯,只會萬劫不復!」
「純陽兄,你不可以濫殺無辜,誰的命不是命,這天地間的萬物,都是有靈魂的!所有的事情都要講個證據,你不能白白污了別人的名聲。」
「她可一點都不無辜,杉樹坡的賬還沒跟她算呢,收起你的菩薩心腸,你做賊了你知不知道?你為了一隻妖,將罪惡的黑手伸向你的同伴,你的一世清名將毀於一旦!」
「我知道,我願意接受你的懲罰,以洗清我的罪孽。」
「什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是不是給你施了什麼妖法,你醒醒,徐漸離!」修純陽收起了劍,抬起一腳,將徐漸離踢飛了出去。
只聽得一聲慘叫,徐漸離重重地摔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楓樹上,瞬間又彈了回來,接連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他將身子縮成一團,我看得見他在顫抖。
我心裏一咯噔,掙扎着想下了馬車,可是腿腳根本不聽使喚。
修純陽又揚起了手。
「你住手,你這樣打,他會死的!」我朝着修純陽大聲喊道。
「你閉嘴,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你!」修純陽惡狠狠地說道,眼睛裏全是怒火。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我想我已經千瘡百孔。我知道他對我的恨意超越了任何人任何事,之前僅僅是因為我作為妖的身份,而現在,是因為我的原因讓他丟了他摯愛的寶物,那是他願意用生命去守護的寶物。更讓他惱火的是徐漸離的態度,自己明明是代表正義的一方,卻遭遇了徐漸離無情的背叛。
修純陽緩緩地走到徐漸離身邊,一隻手將他提拉了起來,對着他的臉部又是重重的一拳。
徐漸離嘴角馬上滲出了血,雙眼微閉,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他已經放棄了抵抗。
我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內心五味雜陳。徐漸離多好的一個人啊,就要喪生在這個臭道士的手裏。
我的眼睛漸漸灼熱,我想我要控制不住自己眼睛裏的焰火了。在令丘山上待了一宿,我身體裏的火氣似乎更盛了,時時刻刻都想噴薄而出。
只差一根導火 索,現在,修純陽的拳頭就是那根導火 索。
「怎麼啦?有話好好說。」
忽然闖入了兩個小廝。天已經大亮了,是另一個小分隊來這裏集合。他們說好的,不管有沒有找到人,天亮在這裏集合,補充食物,商量下一步的計劃。
嚴牧歌歪過頭盯了他們一眼,那倆人立刻會意,默默地拿起了幾個牛皮水壺,說往山那邊去打水。
修純陽還沒有罷手。我已經按捺不住了。
嚴牧歌回過頭,發現了我的異樣。
「你幹什麼?修純陽不會殺了他的,他只是想出出怨氣而已。」
「看他那個樣子,像是只出出怨氣嗎?徐漸離不會武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你擔心他?是,他是為了你。」
「你抱我下去,我想保住這馬車。」
「怎麼啦?」
「別廢話!快點!」
嚴牧歌不依。我掀起馬車的帘子,將頭探了出去,眼睛對準了修純陽。
一道紅色的火光像離弦的箭一樣,瞬間抵達了修純陽的身邊。
修純陽着火了。距離有點遠,那火沒有完全噴到他的身上,只燒着了他衣裳的下擺,他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那火竟然被他滅了。
再來!我也要像他一樣,持之以恆,永不放棄。
我鉚足了勁,全身的意念集中到一處,再次瞄準了修純陽。
修純陽發出「嗷嗷」的怪叫,雙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他整個人都燒起來了。嚴牧歌見狀,順手拿起一根樹枝,朝修純陽撲了過去。
那打水的兩個小廝也回來了,三個人手忙腳亂地將火給滅了。
修純陽躺在地上喘着粗氣,一身白衣全是淤泥,枯草粘在雜亂的頭髮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知道了吧,沒有鏡子,你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嚴牧歌道,「我都不想惹她。」
「你根本沒打算惹她,你們是一夥的!」
「別這樣說,大家都是來採石頭的,聖命難違。」
「這是什麼世道!」
「是有點亂,不過比以前好了很多。」
「人妖竟然勾結在一起!」
修純陽對着遠處的山巒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令丘山之行,他失去了銀花鏡,失去了朋友,他現在孤立無援。
「怎麼可能,勾結,這麼骯髒的字眼你也說得出口,跟她一夥的還幫你滅了火,這火一直燒下去,你不得化成灰了,我只是不願意看到兩敗俱傷,有話好好說,別趕盡殺絕,這是策略,你要為了大局着想,咱們不能樹敵太多。你想想,徐漸離拼死護住她,她並不是單槍匹馬,說不定暗處還有妖物在伺機而動,你現在根本沒有能力抗衡。」
「你為什麼也要向着她?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你會倒戈相向。」
「我沒有,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我們的採石小分隊分崩離析,要是這樣的話,作為這次任務的指揮官,我沒法向聖上交待,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難處。」
「我理解你,誰來理解我啊!」修純陽眼裏閃過一絲絕望,沒有誰能懂他失去銀花鏡的痛苦。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