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杭州府,錢塘縣,糧倉。
錢塘不僅是杭州府下轄的縣,更是杭州府的附廓。
附廓,是指該縣縣衙就在府城的治所里。
如順天府,有宛平、大興兩縣附廓,蘇州府城有元和、長洲、吳縣三縣附廓,成都府有成都縣、華陽縣附廓,西安府有長安縣、咸寧縣附廓。
杭州府,有錢塘、仁和二縣做附廓。
錢塘。
位於杭州諸縣之上。
原因十分簡單,這裏是天下最大糧倉之一,又是東南軍隊軍糧倉儲之地。
但就是這樣一座糧倉,在新安江九縣決口,分洪淳安之時,拿不出軍糧以外一粒糧食,使得前浙江布政使鄭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只能向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借糧。
可就如海瑞之前呈入京城奏疏一般,沈一石的一切,都該屬於皇上的內帑。
如此一來,當初鄭泌昌、何茂才向沈一石借的這些糧食欠賬,又都歸到內帑了。
司禮監已經派人到浙江清點沈一石所有家財,儘管清到浙江,具體來說,是淳安欠賬時,沒有過多表示什麼,但欠賬就是欠賬,一日不了結,日後就可能變成為害淳安百姓的禍事。
一百萬石糧食,價值七十萬兩紋銀,要是等海瑞走後,江南織造局索要,浙江、杭州省府又逼迫淳安,恐怕淳安百姓要連本帶利拿出遠超這些糧食的銀兩。
消除禍根。
這便是海瑞手提天子劍調查錢塘江糧倉無糧的真正原因。
不過。
事情過去那麼久,想查不那麼容易了,之前的糧食要麼消耗了,要麼報了損,該平的賬全平了。
而為了供應胡宗憲軍隊抗倭,新的糧草早就通過漕運源源不斷進到了錢塘江糧倉。
陳糧難查。
海瑞望着錢塘江中堆積如山的新糧袋,無時無刻不在有人拉出,有人拉進,這要是一包一包點數,點一輩子也點不明白。
在錢塘縣知縣孔令法戲謔的目光中,海瑞拿出隨身攜帶的繩子,在孔縣令好奇的眼神中,把麻繩往上一拋,接着又往下一拉,如此往復,海瑞根據繩子上刻度,計算出了糧食的袋數。
朝廷所制麻袋,一袋剛好一石,錢塘縣一座糧倉中,就有超過十萬袋糧食。
而這樣的糧倉,錢塘縣中有上百個,一個錢塘,半個大明糧,不外如是。
「孔縣令,到現在為止,這座糧倉存糧該是多少?」海瑞問道。
孔令法裝模作樣喚來管庫。
海瑞本是個殺氣極重的人,一省十一府,十府知府為他所斬,凶名壓江南,這時目光中卻沒有應有的嚴厲,淳淳地望着管庫。
管庫連忙答道:「回海知縣的話,該是十萬零七十九石。」
「確實嗎?」
管庫又翻了翻簿冊,答道:「回海知縣的話,確該是十萬零七十九石。」
「這倒是奇了,都說江南糧倉年年遭竊,年年遭鼠,倉儲的糧食,不僅沒少,反而多出了七石米。」海瑞將查驗結果扔到孔令法和管庫面前。
那上面所核對的實數,為「十萬零八十六石」。
海瑞定定地望着他們:「所存庫糧和賬面上,多了七石糧,這是為什麼?」
糧食組成。
除了糧食本身,就只有水分了。
在儲糧中,糧食中的水分會隨着空氣而減少,糧食會越來越乾燥。
自然而然的,糧食重量就該輕了,所以說,儲糧,只會有損耗,而不會增重。
庫房裏的糧食,會少而永遠不會多。
現在出現了這咄咄怪事,孔令法、管庫的汗瞬間就下來了。
還是科甲正途的知縣有幾分急智,在管庫快要癱倒的時候,給出了回答,道:「海知縣,本縣向來注重滅鼠,捉賊,這七石糧,想必正是鼠口、賊口所得!」
鼠口奪糧!
賊口奪糧!
「好!好啊!」
海瑞都不禁笑了,笑得是那樣的冷,「拿下!」
在新安江九縣決口真相揭露,海瑞劍斬十府知府後,錦衣衛浙江千戶所對海瑞的保護,就分成了明暗兩方面保護。
海瑞身邊,一直跟着八騎錦衣衛緹騎,而在暗地裏,也有兩隊錦衣衛緹騎在跟着。
命令下達。
八名錦衣衛緹騎立刻將孔令法、管庫拿下。
明朝省以上衙門大牢的提審房,都是明暗兩間。
提審犯人在外面的明間,記錄口供的人在隔壁暗間。
據說這樣問案便於套供,犯人因見無人記錄,就往往會把原本不願招供的話不經意間說出來。
錢塘縣作為杭州府附廓,杭州府又是浙江省治所在,衙門一應規制,就參照了省府。
但海瑞卻不喜這種陰謀之術。
在提審房後,沒有直接坐下,把目光望向了側面關着的那條門,大聲說道:「過來,到這邊當面錄口供!」
沉寂了一陣,那扇門開了,一個書辦托着一個木盤上面擺着一疊錄口供的紙,一隻硯盒和一支筆,如幽靈般走出來了,帶上了側門,站在那裏望着海瑞,不知道該到哪錄口供。
海瑞一指自己主審官坐的那個大案,「你就坐在那裏記錄。」
「大人,這不合規矩…」
「哪有那麼多規矩?」海瑞擺了擺手,「去記錄就是了。」
「是。」
書辦勉強坐下。
海瑞沒有提審有着衍聖公家族背景的孔令法,只提審了管庫,這會兒,管庫身體都顫抖到無法自抑了。
「我知道,糧食多或少的事,其實和你沒什麼關係,但糧食終究是在你手上漂沒的。
前浙江布政使鄭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為了新安江的事,以致九族誅滅你是知道的,杭州十府知府被我所殺,你也是知道的,錢塘縣糧倉的糧食,追根到底也與新安江有關。
是什麼都不說,選擇檻送入京,為皇上九族誅滅,還是如實供述,選擇死在天子劍下,保全親眷,就看你了。
下面我問你,糧倉糧食,到底是怎麼回事?」海瑞恩威並施道。
「回海縣令的話,進入糧倉的所有糧食一入庫,便就有人拉走了,甚至還沒來及漂沒,現在糧倉的糧食,全是您來錢塘之前,用新征的漕糧替換的…」管庫顫聲說道。
借帽取底是要時間的。
以這座糧倉為例,老鼠吃的再快,盜賊偷的再快,也不能一日一夜搬空整個糧倉吧。
為防止貓膩被發現,只能先調來漕糧臨時頂上。
管庫說到這裏,海瑞就震驚了,不管是以前糧倉的糧食,還是新征的漕糧,這可都是皇糧啊,是皇帝的糧食。
糧倉的糧食敢偷,漕糧的糧食敢挪用,這天下的糧食,還有這群狗日的不敢的嗎?
「我問你,拉走糧食的人,是以口頭命令,還是書文公函?」
「回海縣令的話,是口頭命令。」
「誰的命令?」
「南直隸,魏國公府!」
這座牢房,竟然有兩個暗間,有人聽到這裏,默然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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