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孫啊!」
廳堂中。
聶豹看着張居正,滿眼都是喜愛,這句愛孫,喊了幾十年,不管當着誰的面,都絲毫不加掩飾。
在這『師徒如父子』的時代,徐階這個師父當的合不合適不好說,但聶豹這個師祖,卻是相當稱職的。
年初內閣鬥爭時,徐階還得勢,要清理門戶把張居正清理出去,聶豹聞聽後還特意來了信,大罵了徐階,又表達了對張居正的關心。
實在勸說不動,才撒手不管,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巨大反轉,張居正得了勢,徐階反而失了勢。
張居正得勢越高,徐階失勢越狠,到後來,徐階連兒子帶家族全賠了進去。
聶豹是明理的,他知道,張居正從中幫了徒弟徐階,不然徐階的下場,就不是『倒徐而不倒徐階』了,絕對隨嚴嵩、嚴世蕃父子一道死去。
總之,聶豹對張居正,是越看越喜愛,這時,將隔輩親展現到了極致。
拉到身邊打量了上下,心疼道:「比着以前瘦了,政務繁忙,令人心煩,卻更要食多,如此方能久矣。」
聶豹沒有當過內閣閣老,但也在嘉靖三十年時,官至兵部尚書,是沒吃過豬肉,卻見到過豬跑的人。
知道嚴嵩執掌國柄時,一天能吃五六頓飯,如此才長壽八十,要不是為聖上所殺,還能活幾年。
結合過去的見識,聶豹不怕再見到張居正時變胖,反而怕張居正像現在這樣越來越瘦。
食少事繁,豈能久乎?
「師祖,政務繁忙,經常忘了吃飯,這不,回來方覺得腹中飢餓,想着吃些什麼,您老晚上吃的如何,還能再吃點嗎?」
張居正笑着攙扶聶豹入席,餐桌上,已經擺滿了他吩咐廚房準備的食物。
聶豹老懷大慰,人老胃口小,但這會兒,竟來了飯興、酒興,連連點頭,想再吃點喝點。
張居正讓管家不必在旁伺候,親自為聶豹、徐階倒了酒,端着酒杯,徐階意有所指道:「朝政就那麼回事,多一些寬容,少一些刻薄,就能輕鬆許多,還能得些名望,這個道理,我還沒有來得及教你,今日教給你。」
堂上溫情的氣氛突然一冷,張居正早有準備,當即端起酒杯,道:「多謝恩師賜教,我敬您。」
沒有受教,只有賜教,這份教導,也不知聽還是沒聽。
酒舉起來了,又不能不喝,張居正先是一飲而盡,徐階臉色不太好看,也跟着飲盡杯中酒。
杯酒下肚。
徐階的臉就紅了,似是有幾分醉意,眼睛也沒有清澈,道:「嚴嵩當朝時,凡是聖上想殺的人,嚴嵩幾乎沒有反對的時候,不但不敢反對,有些時候,還會順着聖上的意思來辦,嚴嵩執掌國柄二十載,殺人過萬,以致天怨人怒,民間沸騰,奸相之名,也要遺臭萬年。
太岳,你執掌國柄這一年來,朝廷、民間殺戮豈止十萬,身為內閣首揆,卻對聖上旨意言聽計從,難道也想像嚴嵩那樣,留個千古罵名?
太岳,聖上要殺誰,或者要施行哪些爭議較大的朝政,不妨先拖一拖。
爭取拖到聖上忘記,如果聖上沒有忘記,再稍微辦一辦。
另外,等着聖上高興時,譬如說,天下出現了吉兆,朝廷要為聖上修殿宇,龍顏大悅的時候,再跟聖上說一說,聖上或有可能就將要殺的人給放了。
如此而已,在上下其手間,多一些寬容,少一些刻薄,朝野、士林、民間都會認為你是個賢相,千年後,賢名也能流傳於世。」
又是一番教導,或是教訓。
這下。
張居正的臉色發生了些變化。師徒一場,他絕不想讓徐階身陷囹圄,或身首異處。
因此,他才會在徐階倒下時,拉了一把,也在徐階重整旗鼓,創建東林書院、抨擊朝政時,沒有讓人踩上一腳。
至于禁毀心學,不是針對東林書院,更不是針對徐階,那是拯救大明朝的方法之一。
徐階表達不滿,張居正可以當做沒聽明白,就划過去了。
但徐階教授的『侍君之法』,就讓張居正無法接受了,新政耽擱一日,就會橫生不少枝節。
而聖上大肆株連之下,必有會有無辜,可不株連,天底下的無辜就會有更多。
身處朝堂,身邊看得見的無辜固然讓人心生憐憫,可民間那看不見的無辜,又有誰去憐憫?
二十年前,聖上沒有乾坤獨斷時,嚴嵩為了逢迎聖上,聽旨殺人。
二十年後,聖上乾坤獨斷,江山社稷盡在掌中,要殺的人,誰敢拖延?誰能拖延?
照徐階的侍君之法,要不了幾日,那屠刀就該砍到他張居正的頭上了。
自己的抱負還沒有施展完,為了所謂的身後名,去伸出脖子讓聖上砍,張居正只能說,他還沒那麼傻。
該執行的新政要執行,聖上要殺的人,一個也不能跑。
以酒遮臉,以醉話說心裏話的模樣,讓張居正徹底失去了虛偽、客套的心思,沒有再接話,轉而拿起筷子,夾起了片魚糕,道:「師祖,嘗嘗這個。」
「好!好!好!」
聶豹有意打破尷尬的氛圍,嘗了口魚糕,誇讚道:「鮮嫩軟滑,清香可口,不錯!」
師祖孫的溫情,卻讓徐階又多生了幾分氣,再沒有什麼,能讓一位師者或自詡為師者的人,比受到門生的無視更惱怒的了。
借着酒勁,徐階就要發飆,但聶豹的眼神立刻看了過來,那意味簡單明了,別再丟人了。
當初徐階和嚴嵩一同參劾張居正,就等同於斷了師徒情分,張居正後來的搭手,也算是對那段師徒過往盡情盡分了,說起來,徐階已然當不得張居正一句恩師了。
張居正講情分,徐階也不能再得寸進尺了。
心學已死,他們回歸了儒學,今兒來,是要為儒學做事,又喝了兩盞酒,吃了些東西,張居正、聶豹有了飽意,而徐階一口都沒吃下去,也沒有人在乎。
「明天,師祖、恩師就回常州府吧。」張居正擦了擦嘴,道。
師徒一場,張居正對聶豹、徐階發出了最後的勸說。
儒釋道三教論道,不要參與。
要不然,這頓團圓宴,或許就是師祖、恩師的最後一宴了。
「孫兒,你的意思是?」
「師祖,言盡於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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