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得嚇人,只剩陰霾一片。
烏雲如墨,層層疊疊,形成厚重的雲層,仿佛一片橫亘於天際的黑色山巒,將絕大部分陽光遮蔽。
甲子一遇的黑沙暴,終於降臨人間,帶來極具衝擊力的景象——
烏雲不停匯聚,風勢越來越大,逐漸形成了個漏斗狀旋渦,龐大無比,哪怕身處五十里外的驛站,亦可看到最核心處,那貫連天地的龍捲慢慢成型。
閃電在雲端穿梭,釋放出耀眼的光芒,雷鳴緊隨其後,轟隆隆響徹雲霄。
億萬顆細小沙塵騰空而起,帶來鬼哭神嚎般的哀鳴,仿佛末日到來的前兆,聲勢非常駭人。
面對這等恐怖的大場面,哪怕只是遠遠觀望,都必須具備非比尋常的勇氣。
風裏刀站在驛站最高的一間房舍屋頂,雙手交叉環抱,披風呼呼作響,冒充孤獨,模仿絕望。
沙塵撲面而來,幾乎完全阻礙視線,大檔頭馬進良眯着眼上前,勉強對着背影勸說:「督主,還是避一避吧。」
風裏刀不答反問,語氣幽幽,高深莫測到極點:「進良,你看見了什麼?」
這才過了一夜,戲精上身的他,就福至心靈,無師自通,基本學會了西廠督主該有的派頭。
風裏刀並沒有與活着的雨化田打過照面,也不知道他是否跟自己的死鬼老爹有啥關係,可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產生了個奇怪念頭。
或許,大概,應該,自己天生就是個當公公的人才?
一念至此,風裏刀又打了個冷顫,把這個可怕想法從腦海剔除。
「這.....屬下看見了黑沙暴。」
大檔頭馬進良,向來屬於埋頭苦幹型職場牛馬,並不清楚假上司心裏頭的彎彎繞繞。
他老實作答:「傳聞黑沙暴一起,方圓數十里之內,無處可逃,人畜無生。」
「錯了,大錯特錯。」
風裏刀面露失望,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你沒聽見嗎,這是人們迷戀權力和黃金的叫聲,只可惜,這一切最終都歸為黃土。」
可您剛剛問的,不是看見嗎.......
話雖如此,馬進良可不敢頂撞反駁,督主肚裏的氣明顯沒消,昨晚大發雷霆之怒,直接杖斃了好幾個觸到霉頭的番子。
不等有些懵逼的他回過神,風裏刀又話鋒一轉,問到了正事:「兒郎們準備得如何?」
「依照督主吩咐,已經精挑細選出最具勇力的三百精騎,每人三匹軍馬駱駝備用,都是膘肥體壯,稍微瘦弱都不要,剛餵過拌了雞子、酒糟還有虎狼之藥的草料。」
馬進良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輕慢,趕緊應答:「蒙面的蠶絲巾也帶齊了,不會被塵土妨礙。」
根據地方縣誌記載,龍門黑沙暴會在極短時間內猛烈達到頂峰,爾後便是連吹七天至十天左右的塵暴,雖不至於把行人牲畜活埋,但不利於交通行進,只是誰也不清楚,那最為危險的時刻,竟然就是取出大白高國寶藏的良機。
至於那虎狼之藥,則能把坐騎體力完全催谷出來,進入一種不知疲憊的亢奮狀態,往往用於長途奔襲之用,事後活下來百不存一,不過若能換來大批黃金的話,想必這些軍馬駱駝會很樂意為朝廷盡忠。
為了儘可能帶走更多財寶,他們人手遴選標準全看力氣,沒有限制身份。無論是西廠自己人,還是錦衣衛,又或者邊關駐軍,滯留商旅,皆被徵調配合。
「快馬加鞭,一刻不停,輪流換乘,記住了,我們只有一個時辰。」
風裏刀改為負手在後,威嚴滿滿,發號施令:
「誰要是貪心不足,沒有及時歸隊,無須執行軍法,老天爺自然會收了他。」
若是顧少棠等人在場,大概會直接笑出豬叫,因為他現在的口吻像極了程舟。
——風裏刀常年跑江湖,沒跟幾個達官顯貴打過交道,要找個有身份的模仿對象都不容易,最後思來想去,給他印象最深刻的程老大便成了參照物,說話居高臨下,完全不客氣。
偏偏馬進良他們,還就真吃這一套,喏喏連聲,正應了程舟說的那句,公門狗最重要的是那身官皮,仗勢欺人。
「這一回,多虧她拼死送出消息,有了這批黃金,咱們雖沒能拿下亂黨,卻也算功過相抵,不用吃什麼掛落。」
風裏刀又嘆道:「你知道該怎麼做,不用我再教一遍吧?」
「屬下明白。」
風裏刀說得模稜兩可,但馬進良大腦轉動,瞬間補全前因後果,聽懂上司自己也不知道要表達什麼的言外之意,話外之音。
他是雨化田的心腹親信,知曉素慧容改頭換面之事,如今看來,便是那邊的潛伏計劃出了岔子,督主這位愛將遭遇不測,也難怪從昨晚到現在都心情不佳.......
馬進良重重點頭,準備回到京師,就把撫恤翻倍送給她的家人。
此時黑沙暴的勢頭減弱不少,空中龐大漩渦雖未散去,但連接天地的龍捲已然不見。
「即刻出發。」
風裏刀縱越翻身,從房頂跳下,他落腳之地,自有番子跪倒,彎起脊背迎接,被踩得吃痛也不敢作聲。
他利索上馬,趁着空檔期,搶分奪秒,率領大隊人馬,自驛站魚貫而出。
常言道,人馬過千,遮天蔽日,浩浩湯湯,遠遠望去,就好像一條長龍。
精騎潮水一般湧來,疾馳五十里,便來到龍門客棧原址附近。
舉目望去,但見茫茫沙地,佔地頗大的黑店,完全被黃土淹沒,還剩半截酒旗隨風招展。
更遠處,一座塵封百年的古城,突兀出現在眼前。
就好像仙真顯靈,神聖降威,拔地而起,無中生有,遠比方才天災來得震撼。
所有人都不禁屏住呼吸,默默凝視。
哪怕早有心理準備的風裏刀,也稍微失神了一會兒,才清清嗓子。
「咳咳。」
一眾番子如夢初醒,馬進良抱拳:「還請督主示下。」
「一隊往左,一隊往右,一隊中間,你和譚魯子各帶頭,搜仔細點。」
風裏刀陰柔俊美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慵懶,開啟百分百廠花模式:「咱就在這兒等着,不要讓我失望。」
「屬下遵命。」
兩大檔頭領命離去,帶走兩百多號番子,只剩下十來個隨侍督主左右。
馬進良邊走邊有些可惜,若非老三流年不利被昨晚的戰鬥波及,左邊的隊伍也有檔頭帶隊,便無須擔心小崽子們偷奸耍滑,中飽私囊。
當然,他不會知道,黑水城裏最珍貴的寶物,肯定不會落進西廠手裏,混進左側隊伍里的程某人,早就鎖定目標,就等着分散開來的機會。
這時候,風裏刀才舒了口氣,事已至此,便基本可以宣佈大功告成。
與他一同放下心來的,還有後方里許外的土丘里,探出頭來觀察的探子。
密道里,衝着財寶而來的江湖客也好,保護忠良之後的義士也好,一個個都藏在暗處,提刀按劍,弓弩上弦,內心俱是凝重到了極點。
任西廠番子想破腦袋都不會想到,他們千里追殺的目標,竟然就躲在眼皮子底下。
秘道四通八達,雖不至於像傳言中那麼誇張,延伸百里到關外,卻能作為臨時庇護所。
內中儲備的食物酒水,足夠支撐個好幾天。
不過隨着時間流逝,眾人情緒還是難免有些緊張不安。
執行這個計劃,無疑是把性命都交託到程舟與風裏刀手中。
程老大戰績彪炳,早就證明了自己,當然是值得信任的,可風裏刀呢?
他應該不會失心瘋反水,可若演技不過關被看出破綻,接下來或許就又會迎來一場大戰。
若非程舟短短數日,便建立極高威信,他們也不情願冒這個風險。
咯吱聲響起,顧少棠與朱驥從其中一處入口快步走進,帶回令人精神一振的好消息。
「沒事了,計劃進行很順利,番子們都進了黑水城。」
「風裏刀這傢伙,還真有兩下子,遠遠看過去還真有點像個死太監。」
顧少棠嘴不留情,夾槍帶棒,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秘道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自此之後,暫時達成合作的兩方,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徹底放鬆下來的於承珠,握緊小弟的手兒,暗自向神佛祈禱,祝願程大俠,此行順心如意。
做着相同事情的,還有韃靼人的頭領,漢名常小文的布嚕嘟。
常小文倒是不像於家姐弟那樣,欠了程舟救命恩情,所有感恩戴德。
只是她還有另一個身份,乃是大白高國皇族之後。
昨夜擬定計劃之時,她不僅提供黑水城地圖,還用內中隱秘做交易,請託程老大幫忙帶回件,祖輩夢寐以求的東西。
黑水城中,程舟按圖索驥,兵團行進一路暢通無阻。
數百年光陰流逝,再怎麼設計精巧的機關,也會被時間沖刷腐朽壞損,何況這裏還不是需要防範盜墓賊的帝王陵寢。
既如此,想要探查內部的話,便看個人眼力腳力,也就是武功高低,所帶來的體能素質差異。
在這方面,整座城裏,他排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
更何況,程舟還地圖全開,佔了情報優勢。
——說實話,常小文道明身份的時候,真讓他小小驚訝了會兒。
党項人建立的大白高國,固然是個地方政權,但也在有宋一朝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
不過,一想到對方拿得出黑水城的詳細地圖,程某人便釋然開來。
若說祖上沒關係,只靠甲子一次的個把時辰探索機會,就能弄出地圖,那怎麼有可能。
再細聊了一會兒,把情況都問了個清楚。
哦,原來不是像隔壁金老爺子片場裏,大概率患有先天遺傳系偏執症的姑蘇慕容家啊。
沒有什麼數百年後復國西夏的宏圖偉業,只是想取回玉璽族譜之類回去供奉。
那沒事了,沒啥好稀奇的。
程大醫師沒有觀測到罕見病例,雖然倍感無趣,但聽說裏頭還貯藏着有益於練氣修行的珍貴藥材,也就答應下來。
當西廠番子還在迷宮似的建築群打轉,遙遙領先的程舟,便找到此行目的地。
一間宮殿,或曰佛殿。
巨大石門攔在前頭,纏繞着厚重的鐵質鎖鏈,重量起碼有個數千斤。
或許主人家在封閉它的時候,就從沒想過會再度開啟。
程舟冷哼一聲,通臂運勁,對準石門中點,便是一記炮拳。
他只用了不到平時百分之一氣力,但手法相當巧妙,尋找應力集中的那處「死眼」。
若能成功擊中,便可引發應力崩潰效應,輕而易舉破碎石門。
只見石門一震!
竟然紋絲不動!
程某人若無其事摸摸鼻子,切換回正常攻擊模式,鶴拳寸勁振發,連打猛錘八下。
轟的一聲響動,大門終於被暴力拆開,露出個約莫三百多平米的內部空間,四面牆壁儘是龍形浮雕。
沒有燈火,自有寶珠夜明,華光燦然,耀人眼目。
佛殿中央位置,供有三座金身雕塑,毗盧遮那佛居中,也就是密教所尊的大日如來,左為大智文殊師利菩薩,手持金剛劍般若經篋,右為大行普賢菩薩,緊握金剛杵與金剛鈴。
這三尊佛門法相的組合,號稱「華嚴三聖」,正是佛門華嚴宗一脈的修法本尊。
華嚴宗貴為漢傳八宗之一,興於隋唐,只是自初祖帝心尊者之後,就漸漸衰微,淹沒於歷史當中。
後期基本上是靠着西夏曆代國主供養,才能偏於興靈府一域,與地方小宗無異。
地面上的金銀珠寶堆成了小山,被夜明珠的熒光映襯,看上去流光溢彩,炫目無比。
程某人眼皮都沒抬,徑直走了進來,越過對自己無用的俗物,來到最深處的石門前。
如法炮製,開闢通路,內殿是相似的夜明珠照明,所不同的是,這一次擺放在地面上的,是一排排架子,滿是藏書與珍奇。
見着這些東西,程舟表情卻變得古怪無比。
紙質書籍這種東西,但凡是沒有特殊手段保存,指定沒法存留那麼長時間。
許多文物剛出土時候外表看着還行,再與空氣發生一會兒氧化反應,便會面目全非。
他拿起一本藏書,試着翻閱,果不其然,稍微上手,便成碎渣子。
至於說程某人當下急缺的各類補藥,發現的東西更令他兩眼一黑。
抱歉,沒有千年人參,也沒有萬年靈芝,架子上數量最多的,是一些泛着熒光的碧藍色晶體。
經常在宿舍研製核武器的大學生都知道,這是鈾礦物質的放射性現象。
他又用心念感知確認了一遍,那些晶體當中,元素正在向外流出。
党項人沒病吧,把這玩意當藥材,難道要去給哥斯拉當獸醫不成?
程舟搖搖頭,以最快速度,從一眾藏品之中,扒拉出常小文要的玉璽。
所謂的皇室族譜就徹底沒辦法了,那些個藏書無不一觸即碎,唯一的例外是一部貝葉經書。
那是一片片經過專人處理的貝多樹葉,裝訂在一起,用金色的匣子盛放。
他尚未打開查看,就感知到一股無比純粹的心念波動。
方匣裏頭的貝葉經,竟然承載着抄寫者心神之力,數百年不散。
無須用肉眼端詳,僅憑精神意會,程舟便明悟此經名字——《那洛六法·時輪金剛續》
雖得意外之喜,但他也清楚,現在不是檢查收穫的合適時間地點,索性一起打包帶走。
臨走之前,程舟猶豫了下,也儘可能多帶上幾塊鈾礦晶體。
沒準此方天地的醫術博大精深,當真存在以之入藥的奇方,是他程大醫生井底之蛙也說不定。
乘興而來,興盡當歸,
鴛鴦連環腿,踢碎承重柱,掩去所有犯罪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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