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擺出一副看簾外風雨就是不理人的態度,梁國公雖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楚二郎與楚家其他幾位兒郎不同。
他生於軍營,作為自己和長公主的第一子,二郎誕下那日,正處於大雍建國來最難的一場仗,那一場仗打的是日月無光,眼看大雍就要戰敗,二郎誕下的消息就傳到陣前——說來也怪,天空當即就雲開霧散,風頭調轉,原處於上風口的敵軍被吹了個東倒西歪,風喑沙暗,敵方中軍大將的大旗更是被吹落馬下,敵軍軍心渙散,四散奔逃。
決定大雍命運的這場戰鬥就此定局。
之後,聖人龍心大悅,抱着二郎口呼「大雍幸甚,得天之福」,當場就為二郎取名為「昭」,取「日月昭昭,不及其明」的意思。
後,更是常年養於宮中,愛若珍寶,便是太子、二皇子這聖人唯二子嗣,也多有不及。
這樣盛寵長大的郎君,便是整個長安城都不看在眼裏,又哪裏肯委屈自己,去屈就一個本就討厭的小娘子呢?
姜瑤可不知國公爺心中計較,她只是走到楚昭面前。
這回,楚昭沒再避開,那雙極黑極漂亮的眼睛落在她身上——
當真是個美人啊。
睫毛很長。
皮膚很白。
不過一眼,姜瑤就覺得,自己血管之內平靜許久的血液又漸漸沸騰起來。
好想。
好想讓那雙淡漠一切的眼裏裝上欲望。
最好痛苦。
最好掙扎。
最好求而不得。
姜瑤承認,她是有些變態在身上的。
不過——
可惜啊。
才跟國公爺說過,要當個好人。
大約是她眼神太冒犯了,那楚二郎一雙漂亮的眉也蹙了起來,而後轉過頭去,對着馬背上的梁國公道:「父親,您該走了。」
梁國公罵了句「兔崽子就巴望着我走」,見親衛卻也過來催促,也就顧不得多聊,只又和長公主殷殷囑咐了幾句,才並轡上馬。
在調轉馬頭前,突然又轉過頭來,對着姜瑤道:「阿瑤,伯父不在長安,你可萬萬要收斂脾性,長安比不得邊城,切記謹言慎行,莫要惹禍。」
「夫人…」
說着,他用殷切的眼神看向長公主,長公主挪開頭去,高髻上金步搖晃了晃,顯出對方不願心緒,不過到底,嘴上還是應了。
梁國公這才一牽馬韁,最後回頭看一眼自家幾位兒郎,什麼都沒說,一夾馬腹,嘯叫着走了。
屋檐下,胖乎乎、不到八歲的小四郎君不高興地踢了下腳邊的石頭子兒,道:「父親要走,竟然一句都不給我們留,反倒給這壞女人說了一堆!」
說着,還氣呼呼瞪一眼姜瑤。
姜瑤半點沒在意這沒什麼殺傷力的視線,只是出神地望着梁國公消失之處——
陰雨下,烏泱泱兩列鐵騎如洪流一般匯在國公爺身後,不一會消失在朱雀坊的盡頭。
遠處
天低雨驟。
冰涼的雨珠兒斜飄進一絲兒,落到姜瑤肩上,令她沒來由生出一股蕭瑟之感。
「阿姐?」
旁邊的小阿芝歪着腦袋看她。
姜瑤這才回過神來,摸摸她腦袋,笑笑:「阿姐無事。」
「當真?」
小姜芝還疑惑。
姜瑤卻驚詫於這小丫頭的敏銳,可此時也有些心神不定,並未多說,只是轉身回府時,才發覺國公府四位郎君和長公主,已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於是,姜瑤只好先牽了小姜芝,往正院的滿春堂去。
滿春堂前,上回領了僕婦要來攆她的嬤嬤如門神一般堵在門口,板着一張容長臉告訴她:「夫人因國公爺之事正是傷心,如今已經歇了,大娘子和小娘子還是改日再來吧。」
這是不願見她了。
姜瑤有點兒苦惱,不過以她性子,到底也沒苦惱多久,之後就送了小姜芝回她自己的芝蘭院,秋桐院和芝蘭院相距不遠,從芝蘭院回秋桐院需經過一個三岔路口。
三岔路口上,一樹粉桃開得燦爛,有一枝探進了廊下。
姜瑤看了眼,正要轉彎,卻見那桃花掩映處,站着一人。那人高大闊朗,身上的銅色鎖子甲被那頭頂的桃花也掩上了一點粉,無端端多了幾分旖旎。
姜瑤一驚,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碰到國公府門口那位沉默寡言的楚大郎君,楚昉。
楚昉眸光落到小娘子身上。
她一身素色立在艷粉色桃枝下,說不上來,是桃花襯了她,還是她襯了桃花。那看到他的一雙瀲灩眸光里,是藏不住的驚訝。
他走到她面前。
冷硬的盔甲碰撞在皮靴上,發出鈍響。
楚昉伸手,從懷中掏出一物,臉硬邦邦地就遞了過去:「姜大娘子所贈,恕昉無福消受。」
姜瑤莫名地看着來人手中躺着的那一方淺櫻色錦帕。
柔軟的淺櫻色在來人粗糙的手掌中,無端多了幾分旖旎。
這是…
還帕子來了?
難道姜大娘子除了眾目睽睽之下掉落的寫給三位郎君的情書,之前還給了楚大郎…手帕?
她不由想起,松濤院書房裏,那一地的香囊,手帕,情信…
姜瑤:
姜瑤沒接,楚昉眸光便落到一旁撐傘替她的婢子身上。
紅玉對着大郎君的視線就是一凜,大娘子可以與大郎君犟着,但她們不過是身家性命半點不由人的婢子,自然不敢與主家對着幹,忙不迭接了帕子,捏在手心。
錦緞做的絲帕入手,無端端有些引人遐思。
紅玉為自己無意窺得的一幕心怦怦跳。
姜瑤卻已是回過味來。
她可不是古時這幫每日困在閨中的少女,楚大郎不過這眉眼情挑,她便已從那沉默寡肅里,看出些他從前與姜大娘子的端倪。
若真是無意,又怎會暗暗留着對方的帕子?
可若是有意…
姜瑤在記憶里搜腸刮肚,也未見有大郎君任何回應的跡象。
想來哪怕是有意,那意也只還存於方寸之間,還未及醞釀,就被那眾目睽睽之下掉落的三封情折了個乾淨。
姜瑤最是知道,情這東西的脆弱。
就似琉璃。
再呵護不過都有可能碎裂,更何況姜大娘子這一通胡攪蠻纏大包大攬的海王樣…
姜瑤有些憐憫面前人,楚昉濃眉卻擰起來,不過,他也不欲和她多說,只朝她粗粗一抱拳,說了聲:「叨擾。」
之後便轉身離去。
姜瑤則是靠着走廊,看着對方大步流星地走入雨簾里,只想着這老國公還真是會生。
雖說這三位郎君里,她更偏愛二郎君那如雪山霧隱、玉劍藏鋒的氣質,可這大郎君卻也不賴,他生得剛健魁梧,身上有着常年居於行伍的勇武,一身盔甲更是給他增添了鋼鐵般的冷硬。
難怪姜大娘子這個也想收了。
姜瑤又暗道一聲可惜,看了眼紅玉手中的帕子,懶洋洋說了句,才重新往前走。
只是在經過岔路口的一叢青竹時,似看見一截天青色芻紗影一晃,待要仔細看,卻看不見了。
姜瑤帶着疑惑,回了秋桐院。
這小半日功夫,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豆大的雨打在庭院的花樹上,將淺杏色的花苞都打落在地,姜瑤看着庭院外的天,陰沉沉一片,屋內暗得仿若黑夜。
青雀執了燭台進來,嘴裏念叨:「這天黑成這樣,肯定是老天爺在懲罰壞人。」
她話一落。
才點亮的燭台竟是「啪地」一下,又滅了。
天空之上,一道閃電劈過。
「轟隆隆」一聲——
姜瑤的心,竟也隨之一跳。
總覺得,有什麼要發生了。
—
是夜。
姜瑤醒來時,覺得口渴,叫了青雀,青雀怎麼也沒來,一睜眼,發覺自己竟然到了個陌生的地方。
不再是國公府內透着閨閣氣息的雅致奢靡,反倒像個男人的房間。
房內清減古着,一榻一桌椅。
榻旁的落地屏風上,還披掛了件男人的外袍。
姜瑤一驚,手肘支着便起了身來,下榻時發覺身體綿軟,半點使不上力氣,一路勉強撐着走到房門前,卻發覺房門被人從外鎖了。
打不開。
門外隱約能聽到陣陣木魚聲,伴隨着時斷時續的經聲。
木魚…
講經…
姜瑤悚然一驚,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莫非,她繞了那麼一大圈,還是進了寺廟?
可她分明已經留在國公府了啊。
正怔愣時,門被人從外推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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