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道:「國公,卑職得了您的命令,一刻不敢停留,立即趕赴海寧,距海盜最近的最前沿,尋找有關的線索。卑職多方打探、深入虎穴、巧妙周旋、捨生忘死……」
「行了行了,」李景隆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本國公要你查訪的事情,可已有了眉目?」
夏潯笑道:「國公的交待,卑職現在已經掌握了大半。」
「喔?」
李景隆驚奇不已,實不相信他兩眼一抹黑,真能這麼快就探到確實消息,他趕緊問道:「那欽犯凌破天,可已有了下落?」
夏潯道:「是,此人被畫影圖形通緝天下,以致無處藏身,被迫出海,出海之後,他先投靠了楚米幫的夫妻大盜,後又經由這對大盜而結識了南洋第一大盜陳祖義,並被陳祖義引為心腹,此刻在陳祖義處充作軍師。」
「南洋大盜陳祖義?」
李景隆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顯然他是聽過這人名號的,李景隆喃喃地道:「陳祖義縱橫南洋,許多南洋小國都向他稱臣納貢,實力十分強大,皇上曾懸賞五十萬貫取他首級,也奈何不得他,想要對付此人,那可難了。」
夏潯趁機道:「卑職還探得一個消息,或許對國公剿匪有所助益。」
李景隆雙眼一亮,急忙問道:「快講,什麼消息?」
夏潯道:「海上有個雙嶼島,那裏盤踞着一夥海盜,盜首叫做許滸,據卑職探知,此人的盜伙還算是盜亦有道,平素只是承接中外貨物,走私販運,並不燒殺掠奪,為害鄉里。
凌破天投靠陳祖義之後,哄騙他有真命天子相,勸他做皇帝,陳祖義野心膨脹起來,第一步就是要統一海域,楚米幫的那對夫妻大盜已經投靠了他,前些天曾依着他的授意招降許滸,被許滸拒絕了,雙方為此還大打出手,或許,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
李景隆追問道:「如何利用,招安這群海盜,以盜制盜麼?」
夏潯搖了搖頭,說道:「東海群盜不只這一股,朝廷總不能一一招安吧?再者說,卑職還探得消息,這些化外之民在海島上散漫慣了,是不大願意上岸來接受王命教化的,不過他們也不喜歡這樣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與其他海盜打打殺殺,如果朝廷能開恩特許他們自由貿易,我想他們一定會願意協助朝廷打擊海盜的,畢竟其中多股海盜是迫不得已,如果能安心做生意,悶聲發大財,他們也不至於幹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勾當。」
李景隆聽了臉色刷地一沉,斥道:「胡說八道!禁民間自由貿易,這是皇上欽命的國策,誰敢更改?」
夏潯勸道:「國公位高權重,素受皇上信賴,如果國公把沿海實情奏與皇上,說不定皇上會改變主意。此舉若能推行,則無異於釜底抽薪,東海群盜必將散去大半,沿海百姓俱受國公恩德呀。」
李景隆連連搖頭,說道:「愚蠢之見,本國公剿匪,還要藉助海匪之力,向他們妥協,傳揚出去豈不惹人笑話?再說,我大明物產豐富,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我大明天朝上國,諸蠻夷之國唯有肯臣服於我朝,稱臣納貢方允貿易,這是因其臣服而惠其利,懂麼?
正所謂正其誼不計其利,明其義不計其功,允許民間自由通商?真是豈有此理,這不是把我大明立國之本都推翻了麼?為了區區蠅頭小利,將我大明上國與諸蠻夷置於平等地位?真是荒唐,我敢對皇上說這樣的話,皇上不摘了我的腦袋當球踢才怪,以後莫對我說這些混帳話!」
夏潯暗暗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那國公打算怎麼辦?」
李景隆握緊雙拳,雙目正視前方,做大義凜然狀:「堅壁清野,整頓海防,尋敵決戰,搗其巢穴!」
夏潯無語。
李景隆扭頭瞟了夏潯一眼,心道:「這小子也不知用的什麼辦法,居然真的打探到消息了,說不得,暫且放他一馬,以後再找機會。」便道:「你去見見鐵鉉,他正忙着保甲事宜,看看有什麼能做的,你去幫幫他好了,剿匪大計,自有本國公做主。」
夏潯無奈,只得拱手道:「是,卑職遵命,不過卑職還在打聽一些有助於國公剿匪的消息,不能在行轅住下,稍候還得離開……」
「那麼……」
夏潯搶着又道:「為了避免向卑職提供消息的人對卑職產生懷疑,卑職現在的住處不宜公開,一俟有了消息,卑職會隨時來稟報國公的。」
李景隆既想把他留在身邊,隨時找機會陷害他,又想得到他搜集的情報,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心中掙扎片刻,終於還是立功的心思佔了上風,說道:「好吧,一俟有了消息,馬上呈報於我,待本國公率大軍出海尋敵決戰的時候,你必須要趕回來。」
夏潯應了聲是,轉身去找鐵鉉。
鐵鉉正埋頭公案,整理李景隆署名的「靖海八略」,一見楊旭出現,也自欣喜。夏潯把他對李景隆透露的情報又對鐵鉉說了一遍,鐵鉉的反應與李景隆完全一致,招安則可,讓朝廷向海盜妥協,開放海禁萬萬不可。這個時代的人,或許只有那些生活在沿海地帶的人,才知道海洋貿易對他們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大部分大明人抱的都是鐵鉉這一觀點:大明無所不有,完全不需要與蠻夷小國互通有無,肯和他們做生意,那是給他們面子,是一種賞賜,他們得畢恭畢敬向大明稱臣才行。
隨即,鐵鉉便拿出他已基本整理成形的靖海八略給夏潯看,夏潯看了那些方略,心情更加沉重,方略上詳細規定了民船的載重量、長度、寬度、吃水深度,所有超限船隻包括所有民間雙桅以上大船全部酌情給付官銀,予以收繳。此外還有保甲法、連坐法的詳細規定等等,以此手段,的確可以大見成效,但是這樣做對沿海百姓無異於一場災難。
夏潯沉重地道:「鐵大人,這個法子予以實施下去,剿匪很有可能大見成效,可是這種拉網式的打擊方式,能夠堅持多久呢?對沿海百姓真的有益嗎?有些所謂海盜,僅僅是走私販貨而已,這樣做,很可能逼得他們鋌而走險,加入那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盜伙,沿海百姓賴海以為生計,如此一來,生活也必定窘困啊。」
鐵鉉姓格剛正,嫉惡如仇,認準了的道理九牛不回,在他眼中,凡是違背朝廷法度的事情都是作殲犯科,必須加以革除。既然朝廷明令禁止沿海百姓私自泛海通番,就必須徹底禁絕。而這項政策是否合理,執行之後會不會斷了數百萬百姓的生計,則根本不在其考慮之中。
一聽夏潯這麼說,鐵鉉和氣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嚴肅地道:「楊總旗,你這種說法很危險,你食朝廷俸祿,不為君為憂,怎麼反而替那些為非作歹的海盜說起話來了?依鐵某看來,違法就是違法,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觸犯了國法,也該受到懲處。你看,我這裏還有一條,張貼榜文,限期自首。如果過期不至,必予嚴剿,鐵某以為,對這些海盜,要以剿滅為主,安撫為輔,必須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他們才不敢甘冒國法,繼續出海為盜。」
這位鐵大人官職雖不及李景隆高,但是正氣凜然,說出話來不容質疑,夏潯滿肚子話,同樣辯解不得。鐵鉉的看法,來源於他的理念、他的認識,這些心裏面根深蒂固的東西不是夏潯擺擺道理、講講事實就能扭轉的,他再多說幾句,沒準大公無私的鐵大人就能跑去告訴李景隆,懷疑他被海盜收買,加緊對他的看管。
夏潯心情沉重起來,他隱約記起了嘉靖年間朱紈平海寇的事來,朱紈平寇以後,閩浙沿海的百姓並沒有過上安寧富足的好曰子。恰恰相反,因為走私貿易不暢,他們的生計變得更加困難,許多沿海的士大夫人家也不例外,普通百姓窘迫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了。
更糟糕的是,所謂的萬裏海防,全面肅清,只是曇花一現的大捷,逆潮流而動的行為帶來的是更嚴重的後果。海盜集團本來分為主張通商的互市派和燒殺掠奪的寇掠派,這兩派中互市派是佔上風的,在他們的控制之下,沿海百姓雖然不時受到寇掠派的的侵擾,畢竟也能從走私海商那裏獲得極大的利益。
互市派的首領王直還主動協助大明朝廷剿滅四處劫掠的寇掠派海盜,希望以此換取大明朝廷准許自由貿易的要求。結果,海禁未開,王直卻被騙進囹圄,身首異處。互市派就此一蹶不振,寇掠派的林碧川、蕭顯、徐海等人則聲勢大盛,他們佔據舟山群島為寇據地,四處掠劫,最終演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大劫難。
歷史驚人的相似,那一幕要提前上演了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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