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從南潯鎮趕回湖州城的第二天,一位便裝打扮的錦衣衛悄悄找上了知府衙門。門禁先是找到了老噴,見到輔國公的近身侍衛,那個錦衣衛才向他說明了自己的真正身分,老噴驗過他的錦衣衛腰牌後,馬上把他帶去見夏潯。
「國公爺,這是鎮撫大人要小人交給國公的秘信!」
那錦衣衛自鞋幫夾層里抽出一封密信,交到夏潯手上,夏潯驗過火漆封口無誤,打開信來一看,不由暗吃一驚。劉玉珏的信里自然不會點明道姓說的非常明白,甚至沒有題款和落款,內容說的也非常含蓄,不知內情的人見了這封信,未必就能猜出來在說甚麼,可夏潯親自交待給劉玉珏的事,他豈能不明白?
夏潯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引着火燭,將那封密信當面燒毀,直到那信燒得只剩最後一片兒,他才輕輕鬆手,看着那紙片飄然落地,燃成灰燼。
「你回去,告訴劉大人,他做得很好,要小心一些,盯緊一些!」
「遵命!」
夏潯點點頭,老噴就引着那南鎮撫司的錦衣衛離開了,夏潯的眉頭馬上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已經收到了家書,知道梓祺帶着孩子回山東奔喪去了,可他沒想到這竟引起了紀綱的注意。八大金剛過去一半,帶了不下百餘人手,這麼大的陣仗,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若是紀綱追蹤的是謝謝、小荻甚至海盜出身的蘇穎,夏潯都絲毫不會慌張,可是彭家……,彭家的那個秘密身份,可是皇帝的逆鱗啊!雖說在他有意誘導之下,這幾年彭家已經漸漸疏淡了教務,着重經商發財,可這層身份一旦曝光,仍就是塌天大禍。
白蓮教深入民間,普通的教民實在是太多了,朝廷圍剿白蓮教,從來沒有對普通百姓趕盡殺絕過,曾經拜過香堂、入過教壇的普通信眾,只要沒有跟着扛槍造反,搗毀教壇後轟回家去也就是了,可那些大小頭目、核心人物……,就絕不會放過。
誰會相信以彭家的勢力,如果是白蓮中人的話,會是一個普通的教眾?
如果再知道彭老太公的真實身份……夏潯霍地站了起來,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到山東去。
「不要慌,不要慌,越是遇到大事,越是不能慌!」
夏潯搓了搓,輕輕閉上了眼睛。
自從他冒充楊旭成為青州秀才,也曾屢歷驚險,可是近幾年,他已經很少遇到這樣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機了,而這一次不但危險,甚至有可能變成一場全家人的生死危機。
閉目瞑思半晌,夏潯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他靠在椅上,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就這樣整整坐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捋清了思路。
「咳,來人!」
夏潯招呼一聲,老噴立即走了進來。
這一個時辰,已經有好幾撥人來找過夏潯了,只是老噴走到門前稟報了好幾回,夏潯竟然充耳不聞,老噴放心不下,悄悄開了房門查看,見自家老爺好端端地在椅上坐着,胸膛微微起伏,似乎正在假寐,老噴也不敢打擾,便又出去,隨便找個理由,把人都哄走了。
此後他就一直守在門外,等着夏潯傳喚,夏潯一叫,他立即走了進來,躬身聽命。
夏潯道:「叫高初來見我!」
老噴一呆,吃吃地道:「國公,小人不知……高初是誰啊?」
夏潯道:「給我趕車那個。」
老噴一拍後腦勺,恍然大悟:「哦,車夫小高啊,國公爺您找他干什……是是是,老噴馬上就去!」
老噴一溜煙兒地離開,片刻的功夫,高初就站到了夏潯面前。
高初身子削瘦結實,皮膚白皙,總是笑笑的樣子,就像個脾氣很溫柔的大姑娘。從馬夫到司機,這個職業從古到今都是個很不錯的,當然,這裏指的是給達官貴人服務的司機。一個合格的司機,要有眼力見兒,做事要勤快,嘴巴要閉緊。
基本上他就跟那拉車的馬兒差不多,不管走到哪兒,人們注意的是車裏的人,沒人會注意到他。雖然他是負責給夏潯駕駛車子的,可是就連夏潯的親信侍衛們也只稱他小高,而沒人記得他的名字。可是這樣不起眼的人,通常也屬於車主人的心腹之一。
此刻,馬夫小高就站在夏潯面前,氣定神閒,態度從容,許多官兒到了夏潯身邊或許都會有些侷促,還未必有他顯得鎮定呢。
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小高鎮定地問:「國公,有大事了?」
夏潯沉重地點點頭:「不錯,你馬上去山東,到青州彭家莊,找到祺夫人,把我的這封親筆信交給他。然後……」
夏潯對他竊竊私語了一番,不管聽到什麼,小高臉上都沒有露出驚訝或者慌張的神色,他就那麼認真的聽着,直到夏潯囑咐完了,才點了點頭,接過書信貼身藏好,向夏潯抱拳一拱手,轉身走了出去。
夏潯默立良久,喃喃地道:「老紀,要搞我的黑材料了嗎,你這是逼我翻臉吶!」
「聖上,四郡之民,遭受水患,今舊谷全無,新苗未成,老幼嗷嗷,飢餒無告。雖有朝廷賑糧、地方自救,暫可安頓災民,然則賑濟之舉,不能延續至明秋,則賣兒鬻女之慘事,於我永樂盛世,勢不可免。
臣以為,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今京都大報恩寺,需用工役十餘萬,各地百姓需輪番進京服役,若能以浙東受災百姓赴京都專任修築大報恩寺一事,以工代賑,則災民可得安頓,免生是非,四方百姓又免奔波之苦……」
又經過幾天的審查,常英林的一系列罪行陸續浮出水面,夏潯將整個奉旨賑災過程中,各地的受災情況、賑濟情況、軍民表現,尤其是湖州地方出現的一系列問題全部寫在奏章裏面,結尾部分單獨拿出一塊來,重點闡述了在賑災之後對受災百姓的安排。
一封奏章在夏潯口授、夏原吉執筆的情況下,用了一個下午才寫成,夏原吉又反覆檢查了幾遍,確認沒有錯字和玷污的地方,這才交與夏潯署名封口,遣心腹立送京師。
這件事處理完了之後,夏潯離開知府衙門往城外去,因為水勢正緩慢回落,逃難至湖州城外的百姓們得知消息,牽掛家裏的罈罈罐罐,急於返回故里。官府按照人口發放了一定的賑糧之後,這幾天災民們已經陸續返鄉。
湖州府的最高領導班子幾乎被俞士吉一窩兒端了,幸好基層的官吏們都還在,他們大部分沒有大問題,上行下效,或多或少也有些貪腐行為,但是罪行不顯,危害不大,在俞士吉看來,但凡有一點問題,就該一窩兒抄了,但是把湖州地方上下官吏來個一網打盡,正在救災的緊急時刻,抗災的事兒誰去辦?
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不行,我隨便扯過一個小夥伴來,就能讓他幹的,朝廷官吏,豈能私相授與。你等着朝廷重新任命官員來,再等着他們熟悉地方,了解從屬,準備開衙辦事的時候,那些災民早就餓死、或者嘯聚山林打家劫捨去了。
故而在夏潯和夏原吉的一致控制下,俞士吉的打擊範圍才沒有進一步擴大。
湖州士紳百姓被完全動員起來了,積壓已久的憤怒一旦爆發出來,曾經像綿羊一樣只能扮小受的百姓們變成了憤怒的雄獅,這些天來公開要求處死一眾貪官,以報湖州百姓、以報屈死災民的呼聲越來越大,一開始是受災民眾請願,接着是城中百姓請願,現在士紳們也公推了德高望重的人物做代表,向俞青天遞上了萬民書。
俞士吉一開始還能沉得住氣,所有的請願狀子他都往夏潯跟前兒送,可夏潯比他還沉得住氣,總是跑出湖州城,去各村各鎮實地檢查,看看有沒有官員欺上瞞下,對救災事宜是否含糊了事,至於俞士吉遞上來的罪狀和請願狀子,夏潯一樣痛心疾首,一樣表示憤慨、一樣表示理解,可就是從他嘴裏聽不到一個「殺」字。
俞士吉急了,一開始夏潯支持他查常英林,他還以為輔國公鐵面無私,毫無雜念,根本不給紀綱面子,現在這一看,敢情這輔國公比泥鰍還滑,常英林的案子自己和夏原吉都是當堂聽說,輔國公若不查,一旦傳到皇上耳朵里,對他必定不利,他不可能不查。
可他查了,卻躲在幕後,利用自己來查處這個大貪官,現在案情真相大白,他卻上書朝廷,闡明經過,毫無在遼東時的殺伐決斷,你可以把這理解成是等候聖裁,也可以理解成他是給紀綱面子,給紀綱留出斡旋的餘地,一旦紀綱真能說服皇帝……俞士吉坐不住了,於是……當夏潯即將趕到東城時,無數的百姓簇擁着幾位在湖州城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向夏潯迎來。
「國公爺,常英林作惡多端,天怒人冤,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吶!」
「國公爺,殺貪官!」
「屈死的冤魂,在天上看着吶!」
一見他們振臂高呼的這般架勢,夏潯微微蹙起眉來:「這是怎麼回來?」
這時人群一分,俞士吉神情莊重地走了過來,人群中立即傳出興奮的叫聲:「俞青天來啦!青天大老爺來啦!」
俞士吉走到夏潯面前,雙腳一分,不丁不八地穩穩站定,雙手一拱,聲音清朗,高聲說道:「國公,湖州父老群情激忿,下官再三勸止,卻仍安撫不下,因下官做不得主,父老們才來向國公請願。國公爺,下官也以為,常英林及其一眾殲黨,罪惡滔天,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下官願代民執言,為民請命!」
他把袍裾一撩,直挺挺跪下,肅然道:「請國公祭王命旗牌,殺常賊還天下公道!」
湖州請願父老一見,立即隨之跪下,長街上黑壓壓一群人頭,齊聲高呼道:「請國公祭王命旗牌,殺常賊還天下公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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