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萬世域的話,夏潯不禁鎖起了眉頭。
對小櫻的處理,的確叫他的些頭痛。小櫻已經說出了她的本名,但是夏潯依然習慣叫她小櫻,儘管她接近自己、服侍自己,乃是別有居心,可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小櫻不是一個面目可憎的女孩子,相反,非常漂亮,而美麗的女孩子總是更容易叫人原諒她的過失的。
夏潯思量許久,也想不出一個妥當的處置辦法,不由煩惱地嘆了口氣,緩緩站了起來,慢慢踱到了門口去,萬世域連忙起身跟上,張俊卻端起了茶杯,悠然地喝起茶來。他是遼東都司,執掌着遼東軍事,其他方面與他無關,他才懶得理會這些。
夏潯站在廊下,眺望着遠處,莫可正在那兒對挑唆遼東諸部暴亂的一眾案犯做最終宣判,由於已經受了夏潯的一番教訓,那些部落首領們都沒有喧譁鬧事,莫可的宣判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夏潯看了半晌,對張俊道:「殺?她罪不致死吧……」
萬世域小心地道:「照理說,殺人未遂,罪不致死。不過,部堂您是朝廷命官,雖說殺官如同造反只是一句俗話,並不載於律典,可也說明了其中的道理,行刺官員,總該罪加一等的,部堂若要重處,也是合乎情理的,這個……具體怎麼辦,還要看部堂您的意思。」
萬世域的話說的很清楚了,烏蘭圖婭殺人未遂,罪不當死,但是要殺或者不殺,都在夏潯一句話,如果夏潯想殺,官員們通過一番運作,自然可以讓她死得合理合法。
只要有階級存在,特權階級在觸犯法律和被他人觸犯的時候,罪行的輕重,就必然會受到人力的左右。比如說殺人償命,天公地道,可是大明律又有贖刑一說,這贖刑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想贖就贖的,這就是給特權階級開的綠燈了。
比如棗強縣裏有一個典吏,醉酒之後杖殺了一個皂隸,結果就判了贖刑,賠給死者家屬一匹馬而已。按照當時的物價,一匹馬大約值錢十貫,十貫鈔買了一條人命;又比如有一位都督同知因為私憤殺人,結果也是賠錢十貫。又比如一位侍郎大人的悍妻妒姓大發,杖殺了十多個侍女,事情鬧得實在太大,皇帝這才下令不許贖罪(命婦也可用贖刑),最後施以杖刑五十板。這些在大明《實錄》裏邊多有記載。
當然,當時明朝陣亡官軍的殮銀也不過才二貫,國子監生病故也僅給三貫,得到十貫的賠償似乎不算少了,可這是打死人命。至於像某位親王一時惱怒,當眾打殺衝撞他儀仗的兩個衛指揮,那更是一文錢都不用賠了,只是挨了朱元璋一頓臭罵而已。由此可見,特權階級終究是特權階級。
夏潯沉默半晌,說道:「阿魯台以小櫻族人留在韃靼的親眷相威脅,授意他們挑唆遼東內亂時,小櫻本人是反對的。這件事,她倒不用擔負責任,不過,她行刺朝廷命官……,本督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處置辦法,不如……就判她一個監押之刑吧。」
萬世域有些驚愕的看着夏潯,遲疑道:「部堂若惱她行刺之舉,不如……就施杖刑打殺了她吧,她好歹也是哈爾巴拉一族的別乞,施以監押之刑……,似乎不太妥當……」
夏潯比他還奇怪,眉頭一挑,問道:「這叫甚麼話,難道監押比殺頭的處罰還重麼?」
萬世域呆了一呆,脫口道:「原來部堂不明其中道理!」
夏潯聽出蹊蹺來,連忙追問道:「這監押,還有什麼說法麼?」
萬世域鬆了口氣,苦笑道:「部堂大人果然不知。自漢唐以來,婦人犯法,便少有入監的。我《大明律》中也有規定,婦人犯罪,除死罪及殲罪要入監收禁外,其餘罪行,一概交由其丈夫或親屬收管,隨時聽候傳喚,不得入獄監禁。」
夏潯還真不知道這樣的規矩,不禁茫然道:「這是為何?」
萬世域吁嘆道:「部堂啊,這人世間,最黑的地方,就是監獄;最無法無天的地方,還是監獄。女子一旦入監,但凡略有姿色,都會被書辦、衙役、獄吏、牢子們銀辱。他們認為,女人犯了王法,尤其不可原諒,犯了王法的女人,還充的什麼節婦?再者,婦人一旦入獄,還不由着他們擺佈?有誰能給她撐腰?
標緻些的女犯尤其可憐,前腳張三剛走,後腳李四又來,晝夜受人凌辱,一刻不得稍歇,及至有朝一曰放出獄來,也不知已被幾百幾千個男人銀辱過了,她敢訴之公堂麼?一旦為人所知,這牢外,便又成了她一間更大的監獄了,唾沫星子就得淹死她。所以,自古以來,這牢獄一旦關了女人,簡直就是一座免費的記院。
此中現象,自古皆然,那牢裏牢外,上上下下,俱都串通一氣,朝廷雖有嚴法,也是根本無法禁絕。是以,自古立法,非死罪及殲罪,不得使女子坐監!小櫻姑娘姿容婉媚,一旦坐監,下場可想而知。讓她坐監,還不如殺了她,下官特意請示部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夏潯一聽就呆了,這下還沒法整了?殺又殺不得,關又關不得,那把她放在哪兒才好?
夏潯看着萬世域,萬世域看着夏潯,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誰也沒說話。
※※※※※※※※※※※※※※※※※※※※※※※※※※※八虎道關隘。
一大早,關門就開了,關門吱呀呀地打開,一抹晨曦從城門裏透出來,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一匹馬、馬背上捆着一個塞了乾糧、飲水、寢具的馬包,馬鞍旁還掛了一口單刀,牽着馬的是一個身材修長清瘦的少年。
一人一馬,踽踽獨行,踏着晨曦和朝露。
前方的草原瀰漫着震霧,白茫茫一片,百步之外就是連天接地的一片白,什麼都看不見。
關門裏,兩隊刀槍鋥亮的官兵靜靜地站在那兒,看着那少年牽着馬走出去。
一人一馬走出關門六七步遠就站住了,牽馬的少年回過頭,茫然地看向關門裏,陽光傾斜而出,映在他的臉蛋上,柳眉杏眼、唇紅齒白,竟是一個男裝打扮的姑娘。
這位姑娘,自然就是化名小櫻的烏蘭圖婭。
夏潯把她放了,殺也不是、關也不是,總不成專門給她建一處女監,再雇一幫女人去看守她吧?夏潯和萬世域兩位大人頭痛了半天,最後想出了一個最好的辦法:把她放了。
一開始烏蘭圖婭還不敢相信夏潯的話,她不知道這個比狐狸還狡詐、比毒蛇還陰險的傢伙是不是又在玩弄什麼花樣,但是從她被送到八虎道,從衣服、刀具到戰馬和馬包,一樣的準備,一直到現在,眼看着那正在緩緩合攏的關門,她終於相信了。
那個她一直想殺掉,卻已漸漸恨不起來,只是為了完成報仇的使命而去殺掉的大明總督,居然真的釋放了她。
可是小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怔怔地看着關門,直到關門完全合攏。
晨曦被封閉的關門掩住了,但是很快又從她的頭頂照出來。
霧氣正一點點的向遠處消褪,天空中露出了絢麗的紅霞。
烏蘭圖婭,漢語的意思就是曙光、朝霞。
她的母親說,她是在一個滿天紅霞的早上出生的,所以給她取了名字,叫烏蘭圖婭。
可是重獲自由的她,此刻心底里卻像漸漸退向遠方的重重迷霧一樣,迷茫而不見方向。
此來遼東,一事無成,她的殺父仇人卻大度地放過了她,這個仇人,她還要不要殺?
母親早在生弟弟的時候,就因難產而母子雙亡,父親的繼室和侍妾們對她都是明里巴結,暗裏生恨,那裏還是她的家麼?
自從父親和阿卜只阿死後,她最親的人就只有她的義父,可是當義父冷酷地告訴她,要放棄父仇;當她露出拒絕的意思時,不惜用她族人的生死相脅迫時,那個可親的乾爹就在她的心裏越來越遠,甚至比一個路人還要遙遠,那還是她可以依靠的人麼?
她是哈爾巴拉一族的別乞,可是父親死後,族裏已經公推出了新的頭領,已經有一個新的少女,取代了她,成為部族的別乞,她帶出了一百多個族人,抱着必死的決心,要為父親復仇,為族人復仇,而今,她帶出來的所有族人一個不剩,全都被那個遼東總督遣送到一個叫甚麼軍事農場的地方當奴隸去了,她卻完好無損地離開了遼東,她還有什麼臉面回去部族,見到自己的族人?
身後的關門已經閉緊。
往西去,回韃靼?
往北去,到兀良哈三衛或者更遠的奴兒干,換一個身份,重新生活?
往南去,到大寧,回到母親曾經生活過的漢人地區?
烏蘭圖婭牽着馬,雙腿好象灌了鉛似的,一步步向前走,走向前方縹緲的晨霧,就像一個迷途的小孩。
關門上面,有幾個正在值戍的守關士兵,他們百無聊賴地站在那兒,看着那個小孩走進迷霧,許久,迷霧中傳出一聲馬嘶,卻看不到它沖向了哪裏。
此時,夏潯迎着晨曦,正大步走在開原街頭,身後跟着一眾文武官員,犒賞已經發下去了,官衙也如雨後春筍般地建立起來了,他現在該大刀闊斧地進行軍屯改革了。
開原通判莫可亦步亦趨地隨在他的身邊,落後半步之遙,急急地稟報着:「卑職連夜審訊,那浦喇都已經招認,上次襲擊朝鮮使節的匪幫,是一個首領叫反天刀的馬匪頭子率人幹的,浦喇都和他們一直都有聯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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