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太陽像火爐般烘烤着山東青州府的大地。 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豪雨,雲河鎮裏的低洼處有很多積水,可是在烈日的肆虐之下,雨水很快就曬乾了,積水之後的地面濕潤泥濘,再受烈日一曬,便裂開捲起一塊塊巴掌大小的土皮,光着腚的娃娃們赤着雙腳在裏邊跑來跑去,把土皮一塊塊揭起來,當瓦片摞摞起來過家家用。
天氣太熱,除了這些興致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除非要下地,否則都在門前屋後的陰涼地兒里乘涼避暑,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就算是濃蔭如蓋的大柳樹在這鬼天氣里也是一樣無精打彩的,柳枝毫無生氣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樹叢中的知了沒完沒了地聒噪,叫的人昏昏欲睡。
到了黃昏時候,燥熱的感覺才漸漸散去。夕陽西下,餘暉似霧,放眼望去一片煙紅,雲河鎮照月灣一帶此時尤其顯得清涼一些,因為這裏有彌河支流形成的一個水灣,大約有五六畝的面積,灣中遍植荷花,四下里儘是柳樹和桑椹樹,是個消暑納涼的所在。
不過村里人可不敢到這兒來避暑納涼,因為這兒是青州楊家的別業私產。水灣里荷花長得很旺盛,滿灣的荷葉一片碧綠,遠遠的有一葉小舟正行於其間,小舟過處,荷葉迎之避開,一縷簫音清如梵唱,隨着那分開的荷葉逸向四面八方。
暮歸的老農負着雙手佝僂着身子,手中牽一截繩頭,慢吞吞地從遠處田埂上走過,繩子拖着一條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着一個梳着沖天辮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樂地玩着爺爺的斗笠。更遠處,車輪大的紅日已經半沒於天涯。
此情此景,如詩如畫。
聽到簫音,老漢向水灣這邊張望了一眼。湖上碧荷叢叢,小船完全隱在荷花叢中,只能隱約看見一位身着素白色輕袍,頭戴平定四方巾的年輕公子坐在船頭怡然吹簫,在他身旁還有一位撐着油紙傘的美人兒,一襲春衫,輕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無法看見她的模樣,只見到一頭青絲,挽個慵懶的美人髻,烏鴉鴉的秀髮上斜插一枝步搖,襯得秀頸頎長,身段兒說不盡的風流,惹人無限遐思。
一看這副模樣,老漢就曉得這是楊家主人攜家眷從青州府到鄉下來避暑了。老漢是個本份老實的農夫,見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禮,這豪門大戶可不是他這鄉野村夫招惹得起的,老漢忙低了頭,加快腳步往前趕,不遠處,鎮子上空已飄起了一道道炊煙。
清音梵唱般的簫聲方停,婉轉嬌媚的菱歌又起,天邊那輪紅日便在這簫與歌的轉換間漸漸沒於地平線下。
今天的確是楊家主人到鄉下別莊避暑遊玩來了。楊家的主人姓楊名旭,字文軒,今年剛及弱冠。
楊家在青州本來只算得一個中等殷實的人家。四年前楊家老主人楊炳坤病逝的時候,把興步維艱的的家當一股腦兒交到了他年僅十六歲的獨生子楊旭手中。旁人都以為楊家要從此敗落了,楊旭接手家業的頭一年確也沒有顯出什麼本事來,漫說是開拓,就是守成也嫌不足。
可是誰知從第二年起,這楊旭便有如神助一般,不管是經商種地養馬開礦,簡直是無往而不利,家中迅速置辦起了店鋪、作坊、田地、馬場……,財富像滾雪團一般暴增,如今已躋身青州十大豪門之列了。
三年孝期剛過,楊文軒楊公子又參加府學,一舉考中了諸生(秀才),有了功名在身,又有一份偌大的家業,楊旭公子馬上就成了青州府最炙手可熱的未婚青年,也不知有多少縉紳人家眼巴巴地盯着他,想把這位楊公子招為自己的女婿,媒人蜂擁上門,把楊家的門檻都踏平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惜了,楊府肖管事卻對媒人們說:「抱歉的很,我家少爺自幼便由老爺作主,在應天府老家那邊訂下一門親事了,我家少爺早晚是要回鄉成親的,正所謂富不易妻,貴不易交,易號再娶的事,我家少爺是不做的,諸位一番好意,老肖代少爺謝過了,抱歉,抱歉……」
既然名草有主,此事自然休提。可也怪,這位楊家少爺已至弱冠之年,又已功成名就,說起來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了。如今三年守孝之期已過,再無任何障礙,可是卻從不見他張羅着回鄉娶親,甚至對應天府老家有些什麼親人都諱莫如深。除了打理自家生意之外,這位楊公子便與三五知交好友到處浪蕩,遊戲風塵,騎快馬、喝烈酒,逛最高檔的青樓,找最漂亮的女人,一年功夫下來就博了個尋花問柳的壞名聲。
楊文軒雖然在外面風流倜儻,卻從來不往家裏領女人,如今他攜女子到自家別莊避暑,這還是頭一回,顯見這個女子是極討他的歡心了。
小舟在距岸約一丈處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幹探向湖面,將萬千柳條輕垂於舟上,晚風漸起,柳枝婆娑,楊大少爺赤着雙腳,盤膝坐在船頭,手中提一杆釣杆,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兒就在艙中忙碌起來,生起炭爐,做起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從水灣里撈上來的,活蹦亂跳的蝦子是從河邊柳樹下的根須窩子裏掏出來的,至於肥雞嫩羊還有老酒,也都是自己莊子裏養的釀的,另有一盤洗得黑瑪瑙似的桑椹,看的人饞涎欲滴,這新鮮的桑椹就采自灣邊所生的桑椹樹,細細數來,現在就差公子爺再釣一尾肥魚上來下酒那便功德圓滿了,所有的食物,都是自家所產,極具野趣野味。
星光開始閃爍的時候,喧囂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靜謐下來。楊大少爺與那美人兒推杯換盞,自得其樂,時不時的那美人兒還輕舒玉臂,咯咯嬌笑着環住楊大少爺的脖子,親親熱熱地與他來一個香艷的「皮杯兒」。
只可惜這是楊家的別業私產,外人不敢在這裏遊蕩,家僕小廝們也早早識趣地避開了去,有幸見此一幕的唯有那瞪大雙眼,伏在荷葉上使勁鼓着肚皮的幾隻蛤蟆。
當天邊一輪弦月斜斜挑起的時候,小舟里杯籌交錯、昵聲笑語都消失了,倒是隱隱傳出些「啾啾唧唧」的聲音。
楊旭解衣寬袍,袒腹仰臥,左手釣杆垂在湖面,右手提着一隻酒壺,望一眼滿天星斗,飲一口自釀的美酒,怡然自樂。
「香唇吹徹梅花曲,我願身為碧玉簫……,呵呵……呵呵……」
美人兒那滑滑嫩嫩的俏臉正埋在他股間,雲鬢花顏頻動,花枝輝耀步搖。檀口雀舌吞吞吐葉,吮弄之間弄得他魂消魄盪,欲仙欲死,身下那葉小舟受力之下,也是浮浮沉沉的,盪起幾多令人遐思的漣漪。
這個名喚聽香的美人兒當真不錯,生就一副如花似玉的俏模樣,做得一手讚不絕口的美味佳肴,服侍人的本領更是了得,若非如此,前幾日往泰州府去時,楊公子也不會花了兩百貫寶鈔的高價把她買下,即便以楊公子慣入花叢的風流本事,也禁受不起聽香的唇舌撥弄,他的雙腿漸漸繃直,腳趾彎起,呼吸也急促起來。
魚兒咬鈎了,夜色朦朧,看不見魚漂兒沉入水中,可那魚線繃得筆直,手上驟然受力,卻是能感覺到的。不過此時楊旭已臻極樂境界,哪裏還有餘遐去理會咬鈎的肥魚,他悶哼一聲,忽然丟了酒囊,酒水汩汩地灑向甲板時,他的手已已緊緊抓住聽香的頭髮,把她頭上的步搖碰落,在船舷上一磕,「咚」地一聲掉入水中,一頭秀髮頓時如瀑布般披落。
恰在此時,「潑啦」一聲,波分浪裂,小舟一側的水中突然竄出一道人影。那人一按船舷,帶着一身水飛快地躍上船頭,穩穩地踞蹲在船舷上,仿佛一隻大號的青蛙,小船兒受重,向他那個方向猛地一沉,可他的雙足緊緊扣住船舷,竟是一動不動。
聽香身子一歪,「哎呀」一聲叫喚,就在這時,那人右手一揚,手中一道寒光一閃,恰如天邊那輪弦月一般,一道清寒幽冷的光芒「噗」地一聲便刺進了楊旭的心口。
「嗯」楊旭悶哼一聲,尚未驚叫出聲,那人推臂一送,雙腿一彈,便立即倒縱入水,速度快如電光火石一般,從上船到入水,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電光火石,自始至終都沒讓人看清他的模樣。人不見了,唯有水紋劇烈的震盪着,搖碎了一灣月亮。
楊旭眸中帶着驚恐和難以置信的光芒,那光漸漸散去,本來緊握魚杆的左手也無力地垂在船舷,五指一松,咬鈎的肥魚便拖着那釣杆急急逃走了。
披頭散髮的聽香姑娘臉色蒼白,神情有些呆滯,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濡濕的嘴唇,一股腥甜的味道便慢慢滲到她的口中,那是剛剛濺到她臉上的鮮血。聽香身子猛地一顫,一聲悽厲、驚恐的尖叫便奪唇而出:「啊……啊……救命啊……」
受叫聲驚嚇,一隻只蛙兒敏捷地從荷葉上躍入水中,「卟嗵卟嗵」聲四起。
岸上不遠處有一幢房屋,窗欞上還映着燈光,隨着聽香的驚叫,那燈光迅速移開,然後門扉吱呀一聲響,有人舉着燈盞快步走了出來,站在灣堤上揚聲問道:「公子,公子?聽香姑娘,出了什麼事?」
「公……公子他……殺……殺人啦……」
聽香滿口牙齒捉對兒打架,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卻說的顛三倒四,不清不楚。
岸邊那人聞言一驚,急忙丟了燈盞,縱身一躍,隔着一丈多遠的距離,他竟然「嗵」地一聲飛掠上船,準確地落在船梢,壓得那小船兒一陣劇烈的搖晃,聽香趕緊抓住船舷,連尖叫也忘了。
那躍上船來的人青衣小帽打扮,正是楊旭的貼身伴當張十三,他急急俯身,就着滿天的星光月色仔細一看,一顆心登時涼了。他不是頭一回見到死人,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得楊旭已是死的不能再死,絕無復活的可能,他的臉色頓時變的一片鐵青。
「死了?楊旭竟然死了!三年苦心栽培,大計剛剛有點希望,他竟然死了?」
張十三雙手發抖,心亂如麻,胸中一股憤懣,恨不得仰天長嘯,才發泄得出心頭這股惡氣。他忽地轉向聽香,狠狠地盯着她,殺氣騰騰地問道:「兇手是誰,如何刺殺了公子,快說!」
聽香姑娘指着水面,顫聲道:「不……不知道,那人……那人一下子從水裏跳出來,就……就殺了公子,然後又……又跳進水裏不見了,奴家……奴家連他是男是女都沒看清……」
剛剛說到這兒,一陣風來吹得荷葉亂動,好像有人在底下輕輕搖動荷莖似的,聽香姑娘一見,只道是那刺客去而復返,嚇得再度尖叫起來:「啊!救命啊,他……他又來啦,救命……」
「住嘴!」
張十三怒極,反手一掌,一個清脆的耳光便扇在她的臉上,把聽香的半邊臉龐都打木了。聽香是楊旭的女人,可從來沒想過他的跟班小廝敢掌摑自己,不禁又是害怕又是驚詫,一時呆在那裏,尖叫便也停了。
「怎麼辦?這可如何是好?」
張十三扼緊雙腕,還沒有拿定主意,就見遠處有幾盞燈籠晃動,原來是別莊中的下人隱約聽到了呼喊聲,只當是自家莊院裏遇到了偷雞摸狗的小賊,便打着燈籠,提着叉子糞鏟一類的農具,向這邊尋了過來,一路上還大呼小叫的。
張十三牙根一咬,心中暗道:「楊文軒一死,我們數年心血便盡皆化為烏有了,這個責任我一個人可擔不起。我暫且隱瞞死訊,先行離開此地,尋來他們再共商對策吧。」
主意既定,眼見燈火越來越近,張十三便對聽香低聲說道:「公子離奇遇刺,船上卻只有你一人,你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少爺是被人所刺,誰會信你?這場官司打到官府里,你便休想脫身了。」
聽香哭道:「十三郎,真的不關奴家的事啊,奴家當時正在……正在……」
張十三厲聲道:「閉嘴,公子是何等人物,人命關天的大事,老爺們急着給府學和合城士紳們一個交待,誰會在乎你一個小女子冤是不冤?民心似鐵,官法如爐,一旦進了衙門,你縱然清白如水,老爺們也有得是法子讓你乖乖認罪。你若不想吃官司,便聽我吩咐,由我作主,莫要胡亂聲張。」
「是是是,奴家……奴家聽你的,都聽你的。」聽香是個青樓里養大的姑娘,只懂得服侍人的把戲,哪曾見過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只駭得她六神無主,受張十三一嚇,立即答應下來。
這時那幾個莊中佃仆趕到岸邊,向船上喊道:「公子爺,出了什麼事,可是有賊闖進了咱家麼?」
「沒什麼事……」
張十三沉住了氣,漫聲說道:「公子爺吃醉了酒,險些跌落水中,所以驚得聽香姑娘尖叫起來。」
那岸上的佃戶家僕們都知道自家公子爺風流嗜酒的毛病,張十三又是少爺親近之人,他說出來的話自然無人不信,當下便鬨笑起來,七嘴八舌地道:「既然公子爺無事,我等便退下了。」
張十三目光微微一閃,說道:「且慢,我剛剛收到城裏傳來的消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公子爺趕回去處理,公子如今酩酊大醉,難以起身,你們來的正好,去把公子的馬車趕到水邊來,我和聽香姑娘要扶公子馬上回城。」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雲河鎮楊府別莊的大門洞開,張十三駕着馬車疾馳而出,迅速投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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