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沒想到江南的春天來得這麼早。
他在江南也待過幾年了,可這還是頭一回,可以在早春時節,認真的感覺春的每一絲氣息。楊柳的嫩綠還帶着點點新黃,和煦的春風在水面盪起漣漪,那水冬天也是不結冰的,可是吹拂在水面上的是春風還是寒風,一目了然,春風的柔和與溫暖,似乎透過那漣漪波紋的不同就能表現出來。
燕子歡快地飛翔,一口一口啄着春泥,築造自己的新巢,清澈見底的溪底,一條條快樂的小魚歡樂地游游弋,那水草也褪去了深綠的顏色,重新換上了春天的生機。
夏潯沒想到自己的春天來得這麼早。
鄉間小路上,老者牽着牛,壯漢扛着犁,回娘家的婦人挎着籃子,不時嗔罵着那時不時跑到路邊草叢裏去撲蜢蚱的淘氣兒子,伴着哞哞的牛叫聲,非常悠閒。而他的身邊,卻伴着一個俏麗的少女,漫步在這田園氣息濃厚的鄉野間,快活似神仙。
雖然,兩人的未來還有許多變數,可是彼此間情許終身,不再隔閡,便不必時時糾結,折磨自己,那心境自然大為不同。
今天夏潯穿得只是一襲普通士子的青衫,雖在鄉農村婦間也算是老爺一類的貴人,卻也不嫌如何乍眼。茗兒的穿着也很普通,一條交領襦襖,淺飾荷紋,一條淺綠色的裙子,紋飾若有若無,腰間還加了一條短小的腰裙,顯得俏皮可愛。
她的頭髮梳成了「把子」,也就是江南女子,尤其是未婚少女和丫環們習慣梳成的雙螺髻,走在夏潯身邊,步履輕盈,談笑風生。
要去巢湖,要從金陵出來往西走,經采石磯過江是最方便的路線,恰好經過慈姥山。夏潯和茗兒曾經在這裏共同度過了一段時光,那段曰子,侍弄田園,養雞養鵝,扮作叔叔和侄女,如今想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小妮子起了遊興,夏潯自當奉陪。
左右不過耽誤半天功夫,還能不叫小美人兒遂了心愿麼?
吳語水鄉、慈姥山下,翠竹繞青梅。
這個地方,有着他們很多的回憶,美好的回憶。
站在沒馬蹄的淺草叢中,看着遠處的院牆紅杏,茗兒大發宏願:「等將來,我要把這一片地方買下來,建一處別莊。尤其是咱們那幢破房子,要包括在內,那後院的櫻桃樹是我親手栽的呢,我種的樹、你施的肥,你看,已經開花了呢,等到今秋,一定會結好多櫻桃。」
春風捲來一片片杏花桃花,瓣瓣如蝶,撲在她的身上,小茗兒神采飛揚。
夏潯輕輕牽起她的手,眺望着田野上空幾隻紙鳶,柔聲道:「好啊,到時候咱們有空兒就過來住,還帶着小小茗兒去山上摘竹筍。」
茗兒嘟起小嘴道:「人家不小啦,偏你越叫越小。」
夏潯眸中帶着笑:「我說的是小小茗兒,又不是你!」
「哪有小小……,啊!」
茗兒的臉蛋忽然紅了,眼中卻放出羞喜的光,她的小手放在夏潯的大手裏,就那麼靜靜地站着,感受着心底那種溫馨安寧的感覺,許久,才恢復了常態,瞟一眼夏潯,促狹地道:「老實交待,人家跟你上山采竹筍的時候,有沒有對人家起邪念呀?」
「當然沒有!」
夏潯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臉:「那時候人家可是一個大叔,再說……地位相差那麼懸殊,哪敢覬覦小郡主的美色呢?」
「才怪!」
茗兒俏皮地皺皺鼻子:「你偷偷盯着我看,別當我不知道。壞大叔!」
夏潯心中一盪,手便收緊了些:「小寶貝兒,再叫兩聲!」
「叫什麼?」
「叫大叔呀!」
茗兒好奇地眨眨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臉紅了,抽出手,在夏潯身上輕輕打了一下,嗔道:「壞蛋,不叫,就不叫!」
夏潯伸手去抓,小姑娘蠻腰一擺,躲開了他的魔手,格格笑着跑開了。
※※※※※※※※※※※※※※※※※※※※※※※※※※※※慈姥山並不高,對見慣了崇山峻岭的人來說,稱它為一座土丘也不為過。可這土丘畢竟不是土丘,就像江南的園林,雖然地方遠不及北方地方豪紳仿若皇宮般寬廣宏大的宅院,但若論起精緻優美、靈動秀氣,北方三百畝大小的一座莊院,也不及南方三畝大小的一座園林。
慈姥山不高,卻會給人一種垂崖峻絕,層巒疊嶂的氣勢,回首望去,片片金黃,連天接地,那是綻放的油菜花地,慈姥山就像一隻懶洋洋地臥在那兒的大貓,貓頭就枕在江岸上,看那滾滾東流,咆哮而去。
夏潯眺望長江,看着那江水中來去匆匆的船隻,目光又慢慢遠望,看向長江對岸,悠悠說道:「下午,咱們就要過江了。俞家……,咱們給俞家準備的禮物,是不是少了點兒?」
茗兒白了他一眼:「你家有多少寶貝啊,打算都送給人家才成麼?」
夏潯嘿嘿笑道:「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茗兒搖搖頭,說道:「送禮的講究多得很,初交還是舊識、對方與你的地位誰高誰低、是你有求於人家還是只想聯絡交情、是試探姓的接觸還是已然結成同盟,這其中的學問多的很,若是禮物準備的不恰當,先就叫人家看低了你,還容易做出誤判,拒絕合作、或者向你提出更過份的要求,讓你更加被動。行啦,你別管了。這事兒,就交給我好了。」
夏潯有些驚奇地看着她,失笑道:「看來我還真是小瞧了你,一直以為,你只是一個淘氣貪玩的小丫頭,想不到你懂得這麼多!」
茗兒洋洋得意地道:「那是!這可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從小就要教授女孩兒的知識。要不然……」
茗兒說到這裏,嫩臉忽然一紅,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向長江一方,深深地吸了口那蕩漾着鮮花芬芳的新鮮空氣。豪門大戶家的小姐,哪有可能只是教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
待人接物、算帳理財,必須要學的很實用的學問特別多,因為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女子,將來嫁的也必定不是普通人家,一個當家奶奶的責任就只是管理後宅,維護好妻妾間的關係,使得後宅和睦麼?就算一個家裏只有百畝的地主婆都不會那麼簡單。
說到這裏了,夏潯不免就要提起自己的擔心。
「茗兒,此去,你有多大的把握?我原來也沒想到俞家這麼複雜,如果俞家真的這麼叫人頭疼,我還不如另擇一支水師了。本來,陳暄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他的水師有太多的人和浙東水師有這樣那樣的關係,有些事,是他也控制不了的,如果真的有人搞出什麼么蛾子來,反倒傷了我跟他之間的和氣,說到其它水師,目前除了浙東和福建,卻又想不出合適的隊伍來。」
茗兒道:「人人都知道巢湖俞家自成一派,外部勢力根本滲透不進去。人人都知道俞家是開國元勛,大明水師之鼻祖,目高於頂,旁若無人。正因如此,旁人便會忽略了許多東西……,也許不能說是忽略吧,只是沒有機會去了解,哪怕它是俞家內部盡人皆知的事。」
夏潯心中一動,說道:「茗兒,你是說……」
茗兒回眸一笑,那燦爛的笑容春花般絢麗:「旭哥哥,北元是我大明的敵人,可北元內部同樣斗得你死我活,為了內鬥,他們甚至放棄了利用我大明削蕃靖難之機而南侵;朝鮮,小小島國,如今這一任國王是坑害了幾個兄弟、侄兒,軟禁了上一任國王才登上的王位;曰本,南北兩個國王,一直糾纏到現在,我聽說安南那邊也不安寧,內部爭權奪勢,越來越厲害……,天下哪有一塊淨土。旭哥哥,你說是不是一股勢力,只要強大到一定程度,這種爭權奪勢,就是不可避免的呢?」
夏潯有些明白了,雙眸開始閃閃發亮:「茗兒,你是說,這俞家內部也有爭權奪利的矛盾,可以被咱們利用?」
茗兒向他扮個鬼臉,嫣然笑道:「不然,我哪來的那麼大把握,能說服又臭又硬、目中無人的俞家為你所用?」
夏潯心中大石落地,迎着和煦的春風沉思了一下,又問道:「那咱們,要爭取的哪一家?」
茗兒道:「長房,俞家長房,金花公主!」
夏潯道:「對了,曾聽你說過一句,俞家長女曾受封為金花公主,當時未及多問,郡公之女,怎麼成了公主?」
茗兒道:「龍鳳十二年的時候,俞廷玉長子俞通海與敵軍交戰,曾兩度重傷。次年秋,他自知病重難逾,便向太祖皇帝告假,攜獨生女返回巢湖探親,歸途中於裕溪口受風阻,擔心不能生還故鄉,就把女兒許給了一個叫周大三的鹽商,以托終身。
第二年,太祖皇帝在金陵稱吳王,並親往巢湖探視俞通海病情,俞通海當時病疾復發,奄奄一息,臨終之際耿耿於懷者就是沒有兒子,斷了他的香火。太祖皇帝次年稱帝後,便親口御封俞通海的女兒為『金花公主』,並為她和鹽商周大三主婚,令周大三改俞姓入贅,以續俞氏之宗。」
夏潯微笑起來:「我明白了。若是一家絕了子嗣,找人入贅以延續香火、繼承家產也沒甚麼。可俞家還有二房三房,長房招婿入贅,依舊佔着長房的位置,本該升為長房的二房恐怕是不大情願的。三房之中,本來只有三房還剩下一位耆老,論輩份三房現在應該是最高的,偏偏長房的閨女是公主,壓了他一頭,三房怕是也不大開心的。俞家以武建勛,只重武力,而長房只剩下一個女子,女婿又是個商人,在家族裏面難免……,呵呵,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事兒是挺複雜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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