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眼看就該到了關閉城門的時間了,地平線上突然又出現了幾輛車子。
徐小旗手搭涼蓬向遠處望去,從那車的輪廊來看,應該是勒勒車。勒勒車是草原牧族的主要交通工具,主要用在整個部落在草原上遷徙、尋找新的水源和草場的時候,當然,平時也會用來載運貨物,這種車子經常出現在大寧城,並不稀罕。
這種車子以蠻牛拉車,速度不是很快,但是蠻牛力氣大,拉得東西多,而且有長勁兒,這是馬匹比不了的優點。樺木做的車子結結實實,禁得起長途的顛簸,上邊還可以隨時搭起棚子來遮陽避雨。每到部落轉場的時候,這種車子就會頭尾相接,在草原上連綿前進,好象一列長長的火車。
現在,那五六輛車子就是頭尾相連,排成一排的,車子拐到了大寧城前的官道上之後,變成了一條線,的確是奔着大寧城來的,徐姜便擺擺手,制止了手下關閉城門的動作。這支隊伍一看就是來自草原部落,只是不知是隸屬於泰寧、福余還是朵顏衛的部落。
這些草原上的漢子舛傲不馴,姓情暴燥,大寧城裏因為口角或者醉酒經常打架鬥毆的,十有**都是他們。如今他們明明已經到了城門下,你要是連一盞茶的功夫都不等,一定要關閉城門的話,難保他們不會在城下起刺鬧事,大寧衛的將士,輕易也是不願意和這些土生土長的本地牧民發生衝突的。
車子駛到了城門下,順着風,老遠就飄過來一陣腥膻味兒,車子上摞得高高的,都是羊皮、牛皮,一張張毛皮[***]的,皮子的一面還有黑的、紅的血絲,毛皮的另一面也很骯髒,毛髮上滿時血污和泥土,好在這時節已經很冷了,顛簸之間不會再有夏曰時候那些嗡嗡起落的蒼蠅。這是些未經處理過的毛皮,值不了幾個錢。
他們的手工藝技術很差,只能以很低廉的價格將這些羊皮牛皮賣給大寧城的皮貨商人,大寧城中的漢人能工巧匠們再進行清洗硝制深加工,把它們裁製成柔滑美麗的皮袍、皮毯、氈褥之後,轉賣進中原,價格就可以翻上十幾倍甚至二十幾倍了。從古到今一直就是這樣,源頭的生產者所獲得的收益,是遠遠比不上中間生產者的。
徐姜很喜歡吃牛羊肉,卻很討厭這種腥膻發臭的味道,他捏着鼻子站得遠遠的,一副君子遠皰廚的模樣,指揮着不情不願的小兵上前檢查,收取入城稅。來人是福余衛的,他們沒有路引,這些部落民行蹤不定,管理也鬆散,不可能像關內居民一樣懷裏揣個戶口本本,做綿羊一樣的順民,但是他們的車子上插着福余衛的旗子呢。
檢查很快,一車車骯髒腥膻的毛皮,其實是一目了然的,也沒甚麼好查的,很快他們便被放行進城,徐姜迫不及待地指揮部下把鹿角拒馬搬進城門洞,合攏了沉重的城門。城門內的街道上,幾個游弋的「百姓」注意到了這支車隊,同時注意到了坐在一輛車尾的那個大漢。
一襲破舊的皮袍,頭上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臃腫不堪的腰間掛着一把解牛刀,用牛皮繩兒系在腰間,看起來就是一個尋常牧民打扮,但是他的模樣……雖然牧民很多都是這種油油亮亮、黑黑紅紅的胖臉蛋子,一部虬結如戟的大鬍子,但是此人稍稍有些不同,他很像一個人,一個叫做塞哈智的人。沙寧派在城中的人已經反覆看過了他的畫像,牢牢地記住了他的模樣,他很快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塞哈智摸了摸懷中揣着的東西,眯着眼向遠處望去,再往前走,就要經過大寧衛衙門了,怎麼想個法子,不着痕跡地把那東西「遺落」到大寧衛士兵的手中才好。
塞哈智是個士兵,自從當了兵,他敢打敢沖,悍不畏死,看起來粗魯,其實粗中有細,自有草原漢子的精明,所以才被燕王一步步提拔為心腹侍衛。但是本質上,他對敵人,仍舊是一把鋼刀、一腔熱血,一直是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的。
可是楊旭大人卻告訴他,匹夫之勇其實算不了什麼,一個人一定要有頭腦,有力氣有肌肉的人,總是要歸有腦子的人管着的,塞哈智覺得很有道理,他認為摔跤打架的話,殿下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但他能做得來的事,殿下也做得來,殿下做得來的事,他就做不來。
所以他很老實地聽從了楊旭大人的吩咐,硬是發動他那生鏽的腦筋,把大人告訴他的一番話牢牢地記了下來,然後趁夜翻出了那並不算高的大寧城牆,費了很大的勁兒,找到幾個會寫蒙古文的牧民,按照大人的吩咐花錢請他們分別按照他的口述寫下了一段文字,然後又找到一個不懂得蒙古文的漢人讀書人,請他把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謄抄成一封完整的書信。
他不識字,但他對着羊皮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對照了整封書信,確保一字不差。他雖然笨些,可是他做事夠認真,而且夠耐心,最後,他在往大寧城來的必經之路上,等到了一隊貨車,並且用一袋子好酒,和他們交上了好朋友,搭着他們的車子回到了大寧城。
「烏恩奇兄弟,你們先去客棧投宿吧,我去打點好酒,一會兒去找你們。」
看到一家小酒店的時候,塞哈智終於想到了辦法,那幾個福余衛的牧人聽了笑逐顏開,同他熱情地打聲招呼,便趕着車子先走開了,而塞哈智則走向那家小酒店,他打算打上一袋子酒,再在酒館裏喝出一身酒氣,佯裝酒醉路過大寧衛指揮使衙門,然後「失手遺落」他精心炮製的那封書信。
塞哈智很開心,他覺得「與馬同眠的人身上一定會長跳蚤」這句諺語真的是太有道理了(類似漢語中的近朱者赤),你看,他跟楊旭大人只不過在一起才這麼幾天,他就學會了動腦筋。這可是動腦筋吶,比動刀子砍人要難多了,他相信繼續這麼下去,他會變得越來越聰明。
可惜塞哈智偶然一現的智慧火花並沒有得到完美的實現,當他買了一袋子酒,喝了三大碗酒,又故意灑了自己一身酒,一身酒氣地離開酒館,醉態可掬地想要跑去大寧衛指揮衙門口兒惹事生非的時候,幾個扮做牧民的沙寧的侍衛堵住了他。
一番拳打腳踢,緊接着大家就拔出了刀子。
大寧城沒有知府,在這座塞外城池裏,大寧衛指揮衙門就負責着本地軍政法司各個方面,一見有人動刀鬥毆,立即有一隊官兵向這裏跑過來,那幾個沙寧侍衛沒想到這個塞哈智如此棘手,竟然拿他不下,眼見官兵跑來,只得一轟而散。
塞哈智呆了呆,忽然想到這樣丟下信也不錯,所以趕緊把信丟在地上,也收起刀子逃之夭夭了。
官兵本來就是有意放慢了腳步的,他們知道這些牧民喝醉了酒打架鬥毆當街動刀乃是常事,轟散了也就了事,真把他們抓起來,很難像關內的百姓一樣予以處理的,弄不好你抓起一個人來,就會跑來一族的人圍着衙門口鬧事,見把他們轟散了,那帶隊的小旗官見好就收,威風凜凜地站住,要鳴金收兵了。
然後……他就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皮上的字是蒙古文的。蒙古牧民很少有識字的,也很少有寫信的,他們寧可騎上馬,跑上三天三夜的路,趕去對他想要見的人說上一句話,用信交流的,一定是蒙古貴族,所以他很稀罕地撿了起來。
※※※※※※※※※※※※※※※※※※※※「四哥在永平又打了大勝仗,江陰侯吳高、遼東總兵楊文敗退山海關,都督耿瓛領殘兵敗將投奔曹國公去了?」
朱權聽沙寧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臉色十分奇特,似驚、似喜,又似帶着些羨慕和嫉妒。
沙寧輕輕頷首,強調道:「僅僅一天半,燕王統兵五萬,馬不停蹄地趕到永平城下,僅僅一天半的功夫,江陰侯六萬大軍土崩瓦解,若不是逃得快,就要被燕王全殲了。」
朱權在椅後緩緩坐了下來:「還有李景隆,還有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勝負……尚未可知。」
沙寧嫣然道:「殿下現在說勝負尚未可知了麼?原本你可是認定了燕王必敗的。」
朱權瞥了她一眼,輕輕嘆道:「寧兒,本王行事不能不慎吶,但凡有所動作,那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四哥……我當然是希望他贏的,四哥再怎樣也不會像我那薄情寡義的侄兒,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吧?我只想做個太平王爺而已。眼下,陳亨、劉真、朱鑒,把本王看得死死的,大寧城整個兒都成了他們的天下,除了這座燕王府,還有什麼是屬於咱們的,寧兒,孤不能妄動啊。」
沙寧也嘆了口氣,說道:「殿下,我當然明白,放着好好的曰子不過,難道我希望你悍然興兵,走上有去無回的絕路?我只是不對朝廷抱太大希望罷了,如今燕王又打了勝仗,這倒的確是個好消息,希望……朝廷會因此松一松勒在咱們頸上的繩子……」
她剛說到這兒,白髮蒼蒼的老管事就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急匆匆地道:「殿下,大事不好,大寧衛指揮朱鑒派兵包圍了咱們王府!」
寧王朱權臉色大變,騰地一下跳了起來,驚道:「朱鑒圍了孤的王府,所為何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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