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夕陽漸漸西沉,橘紅色的霞光漫染天際,綿延的山脈也被餘暉鍍上了層金紅色的邊緣,與林中淺黃的楓葉交相輝映着,勾勒出絕美的瑰麗圖景。
小分隊的氣氛很是融洽。
這車軲轆斷裂是路上最常見的損耗,幾個師傅修起來倒也算得上順手,且這美貌小寡婦,逢人臉上都帶着三分笑,快到晚膳時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她便取了自備的糕點,給大家分食。
徐溫雲取了幾樣小食,裙擺翩躚行至叢林邊,將其捧高到那個兀自站立的男人面前,溫聲細語道,
「陸少俠未用午膳,路上風沙塵土的,想來也未顧得上吃,現在必餓了吧?」
若說餓,那也是有點的。
可陸煜垂眼望了望她手中的食物…
麻辣醬板鴨。
酸辣干牛肉。
鹵辣香乾。
辣蘇葉酸棗糕。
不由又想起她之前狂放辣椒,嗜辣如命的模樣。
以此女對食物的喜好來看,這幾樣東西中的辣椒量,只會多,不會少。
對比起腸胃失調上吐下瀉,陸煜忽就覺得這幾分飢餓實在算不上什麼。他收回眸光,端得是一片不為所動的姿態,並未同她解釋過多,只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
「不餓。」
這都過去多久了?
怎麼可能不餓?
若是餓壞了,她要再去哪兒找如此合適的借種之人?餓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徐溫雲着了急,
「陸少俠該不會是擔心我心懷叵測,或者覺得這些食物有問題吧?都是我昨日在建寧城中現買的,你瞧,也沒發霉變質啊什麼的,我這就吃給你看」
陸煜眼見她就要往嘴裏塞,不禁出聲解釋,
「並非信不過娘子。
我確不餓。」
擺明了就是不想吃她的東西。
也不想與她太過親近。
徐溫雲神色黯淡,露出些受傷的神情。
「說到底,陸少俠還是將我當外人。」
。
陸煜並非多情之人,就算眼前寡婦美麗動人,也很難無由來生出些憐香惜玉之心,所以就算聽出了她語意中的埋冤,也不過左耳進右耳出罷了。
且真論起來,若非同在一個鏢隊,他這輩子理應都不會同個出身低微的寡婦,打上幾個照面。
「倒也算不得外人。
鏢品而已。」
?!
鏢品?而已!
鏢品是死物,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這公事公辦的態度,確確讓徐溫雲無語凝噎。
以往在榮國公府時,鄭明存奸險詭譎,只會陰測測讓人吃些說不出口的暗虧,可這陸煜的路數顯然不同,這明晃晃地揮着劍,字字句句都往心脈肺管上捅啊!
不能生氣。
不過就是個接種求子的工具人罷了,犯不上生氣。
徐溫雲的笑容僵在臉上,又深深呼吸了一口,她知現在最好辦法,就是說幾句有的沒的,插科打諢糊弄過去,可扯嘴角,終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畢竟人家都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留在此處也是自取其辱。
她扭身拔腿就走,可走了沒幾步,又覺得心中實在不忿,實在憋屈,乾脆快步流星折返了回來,抬頭挺胸,下巴微揚,輕乜他一眼,緊而一字一句道。
「陸少俠此言差矣。
鏢品會給你縫補鞋靴麼?鏢品會擔心你的衣食住行麼?鏢品會體諒你的飢腸轆轆疲憊不堪麼?與其將我當做鏢品,不如你今後將我視為善解人意,寬宏大量的僱主!」
什麼勾引,什麼誘惑,統統都往後排一排。
先出了淤堵在心頭的這口濁氣再說!
噼里啪啦說完這通,徐溫雲也顧不上他是何反應,氣哼哼扭頭就走。
真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不過就是個武力值高些的綠林好漢,哪裏來的這麼多高人一等的姿態,當自己是天潢貴胄皇親國戚不成?!
阿燕眼睜睜望着主子躍躍欲試乘興而去,又灰撲撲敗興而歸。
見主子頹敗不已,心知必是二人間起了些齟齬,於是湊過去壓低了聲音,試探性道,「夫人,要換人麼?」
徐溫雲袖下的指尖緊握成拳,眸光皺緊,眼底低閃現出攝人的光芒,略帶幾分咬牙切齒道。
「換什麼換?我還非他不可了!他必得為今日的傲慢付出代價!
我要攻心俘身,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然後再將其狠狠拋棄,讓他對我愛而不得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
阿燕沉默半瞬,先是對此番未來願景給予了無比的肯定。
「夫人好志向!
…倒也不是奴婢信不過夫人,只是那人從始至終,都未曾往咱們的方向多看過一眼誒。」
。
氣,委實是氣的。
可徐溫雲不是個被氣憤沖昏頭腦之人,事情該辦還得辦,認準了的人還得照樣在他身上使勁兒,其實早在方才陸煜答應留下來護衛之際,她腦中就思索出了對策,主僕兩個咬起了耳朵,「你去同他這樣說」
阿燕邊聽邊點頭,原本晦暗的眸光復又恢復了些光亮。
二人商討一番,阿燕在心中默記一番,直到覺得準確無疑了,才在徐溫雲滿懷希望的目光下,緩緩行至陸煜身前。
阿燕先是屈身行了個禮,然後將主子交代的話語有條不紊道出。
「奴婢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陸少俠可否答應?
此處離潭州城已經很近,騎馬只需不到半個時辰,不知少俠可否帶我家夫人先行進城休息?」
「奴婢實在心疼。
夫人原就一夜都未曾合眼,路上顛簸也沒怎麼睡着,且聽那幾個師傅說,車架要兩個時辰後才能修好,那豈不是要後半夜了?眯不了多久,明兒一早又要隨鏢隊啟程我家夫人她身子不好,熬兩個晚上,身子必然會受不住的。
煩請少俠行行好,帶我家夫人先入城中好好休息吧!」
方才那劈頭蓋臉一通數落,倒讓陸煜徹徹底底呆楞原地。
已有許多年,無人敢在他面前這般頤指氣使過,以往就算有,現也大多被切去喉舌,人頭落地,埋屍黃土他倒不至於去同個不知所謂的鰥孤寡婦計較,只想着今後離她遠些便是。
只是那寡婦前腳剛走。
那寡婦的婢女後腳就央求到他身前來了。
「如此也是為了少俠着想,你今日奔波勞碌了一日,又未曾用過午膳,人累馬疲的,何苦要陪我們在此處吹夜風?且少俠也莫要擔心,那些賊匪就算要劫道,也看不上這輛獨車,有這面鏢旗與幾個師傅在,斷不會出岔子。
且馬鏢頭讓少俠留下來,主要是看顧我家夫人的,萬事還需以我家夫人身子為重。」
就在止了話頭的安靜間隙。
肚腹中適時響起了咕嚕聲。
陸煜對此提議,確有些心動。
若能早些趕到潭州,便能早些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塵埃疲憊,還能快些填飽肚子,何樂而不為呢?
他又扭頭朝那小寡婦望去,只見她好似確有些疲累得撐不住,面色蒼白如紙,人也頹乏得很。
正屈身坐在枯樹墩上,眯眼打盹兒,小腦袋耷拉下來,時不時磕幾下瞧着倒怪悽慘的。
可他暗襯了番,還是覺得甚為不妥。
祁朝男女大防的觀念,是刻在每個人的骨子裏的,就算是到了年齡的男女談婚論嫁,都要家中尊長尋個什麼打馬球賞花的由頭,將彼此相邀出來,隔着帘子遠遠相看。
至於同騎一馬此等親密行為,那須得是還未成年的同胞兄弟姐妹,亦或者是已經成親的夫婦才能做的。
而他與那寡婦無甚關係,若真如此,豈不是有瓜田李下之嫌?
「非親非故,若同乘入城,於禮不合。」
這人怎得這般呆拗?
阿燕只覺夫人方才那番攻心俘身的遠大志向,實在任重而道遠,不過她也並未氣餒,依舊不遺餘力說服着。
「就算於禮不合,卻合乎情理,合乎仁義!
陸少俠莫非要眼睜睜看着我家夫人熬出病不成?你這心腸莫非是石頭做的?
也不知夫人是為了誰熬夜做靴,才操勞成如此模樣的,現下倒好,靴子倒是穿上了,人卻是不管了。」
。
破天荒頭一次。
一天之內,遭了兩次責難。
陸煜其實很想說,這鞋靴並非他要求的。
點燭熬夜也好,徹夜未眠也罷,也實非他所願,所以這婢子的指摘,全部都是莫須有的道德綁架。
可誰讓他偏偏將其穿在腳上了呢?
這一切便好似與他再也脫不了干係。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陸煜決定不再負隅頑抗。
「罷,入城便是。」
一聲口哨,黑色的越影便由叢林中飛馳了出來。
陸煜輕然一躍落在了馬背上,握緊韁繩,將其緩緩驅到了徐溫雲身邊,俯身微微朝下,伸出猿臂,攤開了清矍有力的手掌
因着方才的齟齬,徐溫雲還略微幾分不自在。
對於阿燕方才的求助,她只能佯裝毫不知情,面上流露出些難為情來,將嫩白如蔥的指尖,輕搭在那他厚實的掌心中。
「如此,便麻煩少俠了。」
許是舞刀弄槍久了,男人的掌心微有薄繭,握在手中,卻很是踏實。
徐溫雲單腳兜住馬蹬,整個人被股穩而不急的力道提起,穩穩坐在了男人身後的馬鞍上。
「抓穩了。」
等的就是他這一句!
徐溫雲展開雙臂,由後緊緊圈住男人遒勁有力的腰身,再將心一橫,整個上半身都往前傾移,緊貼在那寬闊強壯的厚背。
紅唇微勾。
眸光中透着慧黠。
與阿燕對了個彼此心照不宣,奸計得逞的眼神。
先騎一匹馬。
再睡一間房。
後蓋一層被。
一步一步,做穩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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