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島原本不叫垃圾島,叫西嘉島。它坐落於兩國邊境線外的一片海洋,不偏不倚的中心,這片海屬於爭議地段,白銀共和國和奧天帝國都宣稱對其有不容侵犯的絕對控制權,兩國軍艦劍拔弩張,每月飄在海上,燒掉的軍費是一年漁業收入的百倍不止。
沒有好處,但也不容退讓,膠着之中,有人提出了一個天才的想法。
在島上建一座監獄,把兩國最窮凶極惡的罪犯都關押在這裏。
這樣做的好處有三個。
第一,節省開支。第二,保護政府聲譽。第三,防止罪犯越獄。
由於民權法案對罪犯人權的保護,政府不僅投入大量資金建設維護監獄設施,還要應對防不勝防的暗查記者,這座島與世隔絕,沒有任何記者能夠在不通過審批和過關的情況下到達西嘉島,更無從談起曝光政府對於囚犯的不人道行徑。
兩國一拍即合,撤離軍艦,並且發表聯合聲明,要求所有漁民都只在靠近海岸線的近海打撈作業。
西嘉島,就這樣開始成為一個恐怖的傳說。
「所以,為什麼會變成一個恐怖的傳說?」章馳問。
飛機氣流顛簸,陡然有層次分明的失重感,大概是在下降。
周柯一邊抓緊扶手,一邊不忙朝章馳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過來。
章馳從善如流,聽他用及其小聲的聲音說道:「因為從來沒有人從垃圾島刑滿釋放。」
章馳又問:「嗯?」
周柯一臉你怎麼還不明白的表情:「沒有人知道。進去的人是活着,還是死了。」
章馳盯着在過道之中巡邏的空乘:「你覺得我們會死嗎?」
飛機轟鳴聲高昂,音節似乎也被裹挾掉一半,要不是湊得近,周柯都無法拼湊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不。」周柯頓了頓,說,「不好說。」
他說完,空乘剛好快走到他身前。由於這架飛機上坐滿了比他更「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空乘的目光並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他和這個女孩,幾乎是那位空乘巡邏的盲區。
實在太不起眼。
早上醒來,周柯終於按耐不住,主動跟章馳搭了話。
在這架飛機上待得越久,越是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就好像即將淹死的人一樣,見到一根稻草,情感大過理智,必然會伸手要去撈。
一隻怪異的綿羊,總好過一條條凶神惡煞的狼。
出乎意料的,她並沒有任何一點「犯罪分子」的特徵,溫和有禮,用詞禮貌,甚至還有一點官方——總是模稜兩可。
空乘走了。
周柯又問:「你是怎麼來這裏的?」
章馳身子一頓。
周柯問:「我的意思是,你是因為犯了什麼事來這裏的?」
章馳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他右臂的機械手掌上:「你呢?」
周柯:「倒賣血清。」
章馳沒有說話。
周柯說:「我知道,很震驚吧?」
章馳挑了挑眉。
周柯說:「從公司偷的。」
章馳斟酌着說:「這可是重罪」
周柯說:「我知道。」
他伸出自己的機械手看了看:「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維護到期了,我總不可能等着讓神經壞死吧?」
章馳注意到這隻機械手非常新,並且會隨着他的行動呈現特定的擺幅——幾乎跟原生左手的穩定平衡系統一樣。她問:「花了多少錢?」
無論任何時候,錢都不適合在初次見面的人中當作話題閒聊——
但是面臨危險時,任何人都會比平常變得親近。
「五萬原幣。」他說完,轉頭看向章馳,似乎在等待她的反應。
章馳嘴唇微張,表現出延遲的震驚。
周柯笑了:「我知道,很貴。」他又說,「所以我才會販賣血清。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是道上的。也沒有中間人。我只是給自己干,自己出手。但是很倒霉,沒幹幾票就被抓了。」
他將機械手放下,藏在袖子裏面。
「我懷疑不是買家把我供出來的。」周柯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是道上的。」
章馳想了想說:「因為你搶了他們的生意?」
周柯點頭:「他們生意做得大,聽說警察局裏頭也有人。保護傘。」
章馳說:「他們把你舉報了?」
周柯遲疑着說:「不確定。但是只有我被抓。」
章馳替他打抱不平:「有時候同行才下死手。」
周柯聽得非常戳心,撇了撇嘴,臉上的情緒更加複雜了。
「殺雞儆猴。知道我的下場,就沒有人再敢跟他們搶生意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你呢?」
章馳:「什麼?」
「你是怎麼進來的?」
章馳沉默了片刻。周柯說:「讓我來猜猜。你謀殺親夫?」
章馳:「」
周柯:「不那也不至於被關到這裏——殘忍地虐殺兒童?」
章馳:「」
周柯接着猜:「偷盜、搶劫——幹了一票大的。不過看起來,你也不像是有那種本事的人。」
章馳打斷道:「我跟你一樣。」
周柯:「什麼?」
章馳:「販賣血清。」
周柯登時睜大了雙眼:「真的假的?」
章馳不置可否。
周柯說:「我以為只有我膽子這麼大呢。你很缺錢麼?」
章馳說:「錢麼,誰會嫌多。」
周柯說:「但是賺錢的方式有很多。」
章馳說:「幹這個錢多。」
周柯說:「你從哪裏——你的渠道是哪裏——」
章馳伸出手指抵在唇上:「秘密。」
周柯:「」
周柯說:「好吧,可以理解。」周柯的好奇心被拉到了頂峰,他又問,「你為什麼這麼缺錢?」
章馳想了想說:「你猜。」
周柯說:「學生貸款?」
章馳臉上出現了一絲迷惑。周柯很敏銳地捕捉到。
「看來不是。」周柯說,「我以為只有學生貸款才會讓你這樣的大好青年走投無路呢。」
聽他講大好青年這幾個字,章馳突然有點想笑。
「你不是大好青年嗎?」
周柯齜牙一笑:「我不是。我沒上大學。我自學成才。 」
廣播突然響起——
「注意,請注意,即將着陸,注意,請注意,即將着陸」
民航客機的廣播提示一般針對的是乘客,但很顯然,這條廣播是播給機組人員的。
廣播聲還沒結束,一群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就從機艙的另一頭鑽了出來——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露過面。
飛機上幾名乘客的臉色明顯變得不好看。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從飛機上逃跑的最佳時機,要麼是起飛,要麼是降落。
巡邏空乘站在客艙的出口的一頭,冷冷正笑:「似乎有些人的算盤落空了。」
這笑聲十分嘲弄。
好像貓故意放着老鼠不吃,只是為了抓着它的尾巴接着玩。
飛機平穩降落,輪子滑過跑道,發出難聽的「軲轆」聲。
等到飛機艙門打開,巡邏空乘吹了一個口哨。
「恭喜。雜碎們,起來迎接你們的新生活了。」
***
從飛機上下來時,每個人頭上都被蒙了一隻黑色的頭套。
先是坐車,車拐了許多的彎,似乎還繞了幾條環形路,開了大概有兩個小時。
下車之後,所有罪犯被分成了不同的陣列,每一列罪犯手上綁着的鏈條都有一個卡扣,卡扣上還連着額外的鏈條,將所有的罪犯都串在了一起。
每條鏈條都不長不短——不至於短到走慢一點就被絆倒,也不至於長到讓人能跑出隊伍。
走動之中,鏈條的碰撞聲此起彼伏,響得仿佛有人拿了把銅鑼在耳邊正敲。
非常刺耳。讓人心煩意亂。
章馳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有人——大概是警衛,牽着她的鏈條,在每一次拐彎的時候都出聲提醒。走了大概有一刻鐘,章馳感覺腳底的環境有一點變化。
濕濕的,有一點滑膩。
一股陰冷的氣息竄上了鼻尖。
「隆隆隆——」
重型卡車開過的聲音。
所有人都停在原地,依次上車。好像被拉去菜市場的豬玀,熙熙攘攘地擠在卡車後背。
車子發動,寒風穿面而過,「豬玀」們不約而同發出了「嘶」的一聲。
每個的臉都藏在黑布之中,看不清彼此,卻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那種噁心的,屬於陌生人的體溫。
他們在寒冷中肩並肩,拼命在隨着發動機「哼哧」抖動的金屬板上站穩,一同駛往未知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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