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有護衛的使命在身,霍七郎在燕都坊外宅的日子可謂愜意至極。此處的主管於夫人崇尚務實,掌家風格與厲夫人迥異,小院中沒有王府那般規矩繁多,可以小酌佳釀,又有樂師常駐。
只可惜美人接連與人密會議事,運籌畫策,累得幾近虛脫,夜裏捨不得招惹他,否則就更完美了。
連續在此處住了兩日,作為韶王最心腹的親兵,眾侍衛已然得知大致的計劃,收起了懈怠之心,各自整裝磨刀,摩拳擦掌地想要於此戰嶄露頭角,立下軍功。
唯有霍七郎依舊不思進取,整日聽曲作樂,簡直像是旬休來度假一般。宇文讓忍不住勸她:「你好歹把刀磨一磨,憑你的功夫,得一個武騎尉手到擒來。上次夜宴斬牛的功勞白白讓給了徐氏兄弟,這回可不能再錯失良機了!」
霍七郎笑着搖頭,指向樂師,重複他們剛剛彈唱的詞句:「你小子是識字的,聽這曲子寫得多妙: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勛官什麼的不當吃也不當喝,哪有眼前的享樂來得自在?」
宇文讓被她氣得直翻白眼,心中暗罵這些江湖遊俠簡直不可理喻,受主上青睞重視的機會他人求之不得,她卻全然不放在心上,倒好似在里坊打短工的幫傭一般,拿着報酬混日子。
推測右衛牙兵們差不多該有所行動了,李元瑛計劃今日回府靜待佳音,命於夫人安排啟程事宜。
誰知停在外宅隔壁院落的馬車莫名其妙地壞了輪子,掌車的僕役也跟着不見蹤影。於夫人覺得甚是奇怪,王府給下人的月俸向來豐厚,從未出現過逃奴的現象,不至於車壞了就嚇跑。院子裏雖說還養着兩匹馬,但李元瑛的身體狀況尚未恢復,於夫人不放心他騎乘。
往日韶王公開外出時,為讓劉昆等人看明動向,向來有近百人的儀仗隨行,如今大部分人已被袁少伯悄悄帶走設伏,一時找不到人替代。於夫人便派心腹婢女采露換男裝騎馬回府,通知家令另外派馬車過來接人。
然而半個時辰過去,采露一去不返,於夫人心生警覺,打開門縫朝外窺探,發現往日在里坊街道上來回穿梭的路人、擺攤的小販全都不見蹤影,大白天竟如深夜宵禁一般空空蕩蕩,心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連忙插上門閂,命僕人用木棍死死頂門,提起裙擺匆匆跑向後院。李元瑛正在寫信,霍七郎跟黃孝寧等人盤腿坐在門口的席上拋骰子比大小。
「郎君快走!」
乳母這聲低呼傳來,李元瑛立刻扔下筆,當機立斷將一疊信紙扔進炭盆焚毀,霍七郎等人瞬間會意,當即扔下骰子握刀起身,於夫人已跑到臥榻邊的暗門試圖開啟,卻怎麼也推不動。
「我來!」霍七郎一個箭步上前替她,用力一推,門紋絲未動,她再用肩膀頂撞,門板裂開一條大縫,後面似乎有人用木墩頂上了,她再推撞第二回,門板被蠻力撕裂,上方露出足夠一人出入的縫隙。
宋映輝正待攙扶李元瑛鑽出去,卻有兩支羽箭從外面射進來,「噹噹」兩聲釘在門框上。
「糟了,後門出不去。」於夫人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顆心直直墜入冰窖。
採蓮驚慌失措地跑進來,聲音顫抖着向韶王稟報:「門外有人叫嚷,聲稱是劉勉拜訪,為保護大王安全,要搜查潛伏在宅子裏的番邦細作。」
劉勉乃是劉昆的親弟弟,手下掌握三千左衛牙兵,是劉昆最親近的心腹將領,也是他默認的接班儲帥。此人實掌兵權,位尊勢隆,性情較其兄長劉昆多了一分陰鷙。他前半句聲稱「拜訪」,後半句卻強調「搜查」,語氣中有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於夫人壓低聲音,焦急地告知李元瑛,隔壁院的馬車被提前破壞了,采露外出去王府至今未歸,顯然劉勉早有預謀。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李元瑛瞥了一眼釘在門框上的羽箭,索性整裝正冠,來到中庭,示意乳母與來者周旋。
於夫人強作鎮定,提高聲音,隔着門扉叫道:「來者何人?」
院牆外一個陰冷的男聲傳來:「左廂都知兵馬使劉勉,此番有公務在身,請開門讓下官進去搜查。」
「劉都將,無憑無據,何以說宅子裏有番邦細作?我家大王因病在此休養,宅內皆是女眷,豈容你隨意滋擾!」
「並非下官莽撞,我們接到密報,稱契丹細作藏身於此,還請這位夫人將門打開,讓我們搜查一番,以證清白。」
於夫人厲聲道:「放肆!劉都將莫要信口雌黃,韶王何等身份,豈容你這般胡作非為,就是你兄長在此,也要向大王行禮讓座!」
正當她與劉勉對答之時,霍七郎提氣攀上庭院中的大樹向外張望,只見幾百員全副武裝的牙兵將外宅圍了個水泄不通,兩側空置的宅院裏安置了弓兵。
外宅建築乃是民宅,院牆並不算高,她原本打算在衝突爆發之前背着李元瑛悄悄翻牆逃走,可看到弓手嚴陣以待,就知道帶着人是逃不掉了。
劉勉點名要搜查「契丹細作」,而這外宅中確實有個契丹人,並且是烏古可汗的親生子。她心中懷疑一個人,下樹之後徑直衝向那胡兒所住的房間,那孩子不懂漢語,對外面的應答之聲充耳不聞,盤腿坐在床上拋接羊膝骨玩耍,而一直負責陪伴他的康思默不知所蹤。
心中的猜測被證實了,霍七郎脫口罵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廝果然是內奸!」
她回身奔回中庭,將所見所聞告知李元瑛和其他十幾名親兵,眾人毛髮悚立,知道這般陣仗,絕非「搜查細作」這麼簡單,不過是以此為幌子攻進來殺戮,看來計劃已然泄露,只不知究竟被他們知曉了幾分。
李元瑛面色陰沉如水,沉聲道:「儘量拖延時間。」
採蓮手忙腳亂拖着胡兒藏於床下,宋映輝調度眾侍衛們取來弓矢、長槍、盾牌等兵器,將中庭房間團團圍起來,如今人手極度緊缺,保護整座庭院遠遠不夠,只能退守這一棟建築。
為防止敵人從牆頭射箭,韶王被藏在中庭房間之內,這樣就算門窗被破壞,有迴廊花牆遮擋視線,弓手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此時劉勉與於夫人對答過數輪,心中亦是焦躁不堪。劉昆前日得到斥候情報,發現契丹人在城內活動的蹤跡,幾番監視後,察覺他們竟然與韶王外宅有來往。
韶王雖為節度使下屬幽州刺史,但代表着李唐皇室權威,如無必要最好不要與之產生衝突。可倘若他與外族勾結,妄圖推翻劉昆取而代之,那便是你死我活的危機,不得不反目。兄弟倆商議後,由劉勉以「搜查細作」為名,前來試探虛實。
於夫人語氣強硬,堅決不肯放人進來,劉勉咬了咬牙,命人將一件包袱扔過牆頭。
僕人見這包袱浸透鮮血,戰戰兢兢壯着膽子拆開一瞧,竟然一顆女子的人頭。於夫人硬着頭皮過去瞧了一眼,臉上瞬間變得毫無血色。那是采露的頭。
劉勉心中暗自盤算,這皇子生於深宮婦人之手,長於十王宅,體質羸弱,雖有幾分口才和急智,可終究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沙場血雨。趁着他此刻離開王府流連於溫柔鄉,以人頭加以恫嚇,料想能迫使他乖乖服軟投降,將人綁進子城下獄之後,便再無後顧之憂了。
然而人頭扔進去以後,宅院內卻是一片死寂,既無婦人驚叫啼哭之聲,也沒有人仰馬翻的慌亂動靜。
劉勉又叫了兩遍:「再不開門,本將就要強行搜查了!」
宅內仍舊沒有任何回應,劉勉狠狠一揮手,下令撞破院門。這外宅的大門只是普通民宅木門,雖頂着木棍,被牙兵拿攻城錘砸了兩下,直接碎成一堆木片。
門口狹窄,三名牙兵爭先恐後突入,最後一人剛跨過門檻,便覺喉頭一陣冰涼,軀體無力地委頓倒地。霍七郎拔刀守在門後,手起刀落,瞬間砍翻三人,卸下最後一人的腦袋,飛起一腳踢出門外。血肉模糊的人頭如同剛才被扔進院內的人頭一樣,直直飛入劉勉懷中,險些把他從馬上砸下去。
「刀盾兵!上前!」
幽州牙兵皆是能征慣戰的精銳之士,頭陣意外折損後,迅速重整旗鼓。領軍的劉勉即刻撤回軍中,被他的親衛們緊密地包圍守護。什將一聲令下,四名身披細鱗甲的刀盾兵持蒙皮盾牌,手握橫刀,魚貫而入。
窄門內頓時傳來激烈的喊殺之聲,然而寒光閃爍,不過眨眼的工夫,四人便如魚游沸鼎般有去無回。
院牆外的牙兵們見最後一人從肩到胯,連帶鐵甲被斜劈成兩截,盾牌也被齊齊斬斷,鮮血噴涌如瀑。七具屍首堆疊在門口,滿地內臟橫流,形成一道血肉堤壩,再想從正門進去就沒那麼順暢了。
是那名夜宴上斬牛的高手!
那一夜的意外發生時,劉勉也在現場,親眼見識過那個不知名的王府侍衛驚世駭俗的身手,事後被斬斷的大銅盤更被許多人傳看,在軍中早已聲名遠揚。原來他也跟隨韶王來到了外宅?
韶王府所有登記在冊的兵員總計才一百多人,幽州城又是自己的地盤,這也是劉氏兄弟敢於直接上門的底氣,沒想到那個孱弱的皇子竟敢公然迎戰,頃刻間就斬殺了七人。
劉勉臉色鐵青,深知此種局面,唯有徹底決裂了。將宅院中所有人滅口之後,再弄兩個契丹人逼供畫押,偽造幾份文件,安排什麼罪名都能自圓其說,朝廷無從查證。
他高聲叫道:「韶王李元瑛通敵不軌,罪無可恕!今日我等奉節帥之命前來緝拿,敵人行兇拒捕,格殺勿論!弓手上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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