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記 180 第 180 章

    寶珠失魂落魄地回到霓裳院,其他舞姬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待會兒即將登台獻藝的人開始準備妝容服飾,一派忙碌景象。柘枝舞才練習了寥寥幾日,沒有米摩延引領,寶珠根本跳不完整,也沒人召喚她去參與群舞表演。

    寶珠因為今夜種種見聞六神無主,內心深處其實已察覺到關鍵所在,卻因恐懼始終不敢深想。她坐立不安,直冒冷汗,拖着腳上鐐銬在屋中來迴轉了幾圈,覺得該做些什麼才能緩解焦慮。於是,她將自己和米摩延浸透汗漬的舞衣拿到院中。

    自長安啟程以來,她失去了每天換新衣的條件,一路都是僱傭旅店的浣婦清洗衣裳,這輩子從沒親手洗過東西。如今將舞衣放進盆里胡亂揉搓,也不知需要擰乾水分,便淋淋漓漓搭在晾衣竿上,自己也被濺得半身皆濕。

    到了亥時,登台表演的舞姬們陸續歸來,卻依然不見米摩延的身影。

    她拉住一名正要進屋歇息的舞姬問:「陪酒的人何時能回來?」

    對方面露難色,委婉地道:「這說不準,要看是不是被留下過夜。」

    寶珠滿臉茫然,喃喃自語道:「他說過時間很短的」

    直至丑時,寶珠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忽聞門外傳來若斷若續的金鈴聲響。她一個激靈,翻身從榻上坐起,只見一豆燭光從走廊上緩緩移動過來,是米摩延。

    他一手扶着門檻,一手舉着燭台,悄聲走進室內。寶珠揉了揉惺忪睡眼,說:「水打好了,我確認是飲用的淨水。」這幾日同住一屋,她已熟知室友的習慣,只有徹底結束一天的差事後,他才敢放心喝水。

    然而米摩延卻並不像往日那般迫不及待撲向水罐,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寶珠察覺到他一直弓着背,步態遲緩,舉止異常。在微弱的燭光映照下,他妝容花了,嘴角亦有撕裂的痕跡,滿臉皆是痛苦之色。

    寶珠見狀,不禁怒道:「你又挨打了嗎?」

    米摩延緩緩搖了搖頭,以那種怪異的弓腰姿勢艱難地走到臥榻前,將燭台放到小几上,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想坐卻坐不下,想躺又無法躺平的狀態。

    望着他美麗而憔悴的臉,寶珠實不知該關心些什麼,瞥見他耳垂上的琉璃飾品只剩下一邊,訥訥地說:「你的耳璫丟了一個。」

    「沒有丟,還在我身上。」米摩延終於開口說話了,他垂下眼睛,掩飾悲傷又恥辱的眼神,輕聲懇求道:「你能出去一會兒嗎?我得把它取出來。」

    寶珠愣了,她隱隱約約意識到,此刻不能說「我來幫你」之類的話。他需要獨處。寶珠遲疑了片刻,轉身走出屋子,輕輕將門帶上。

    她站在廊下等了許久,久到甚至懷疑米摩延是不是死在裏面了,他才打開房門走出來。月光之下,她清楚看見少年面容上滿是屈辱的淚水,在清冷月色下,閃爍着點點寒光。

    「我記得那個敗類的模樣。」寶珠冷冷地說道。

    「忘掉他,去睡吧。夜已經深了,明天還要練舞。」米摩延說道。他走到取水的大缸旁邊,舀出水來洗漱。一邊漱口一邊嘔吐,仿佛今夜吃下去一盤髒冰。

    許久之後,兩人終於能在榻上安歇了,米摩延只能側身臥着,寶珠則默默地瞪着頂棚上的橫樑。

    她胸腔中如沸騰着滾水,難以平靜,忍不住問:「你怎能如此逆來順受,沒有任何脾氣的?起碼想像一下怎麼才能逃出去,或者計劃報復。」

    「第一年時,我跟你一樣頑強。就算是被割勢,疼得死去活來,我也沒有放棄回家的念想。」

    「然後呢?」寶珠追問道。

    「然後,我如願見到了家人。」

    寶珠驚詫地睜大雙眼,轉頭望向米摩延,卻見他臉上神情古井無波。

    「姚家班成為『升仙家』後,成為城裏最知名的樂舞班子。大姐作為台柱,曾經被雇來待客表演。她擅長柘枝舞,但凡洛陽會跳柘枝舞的美人,主人都會找機會弄來瞧一瞧。那場晚宴,我就在旁邊伺候,並沒有被藏到後宅,他們根本不在乎秘密被一個無權無勢的教坊女子發現。」

    寶珠不禁瞠目結舌:「你是說,姚絳真其實知道你被擄進這院子裏了?!」

    米摩延淡淡地道:「那一回,姚家班只來了她一個人。大姐看到我的那一刻,才驚覺『升仙』的真相。她的臉色頓時變得如死灰一般,心不在焉勉強跳完一支舞后,便跪下來不停磕頭,哀求主人放我出去,一直磕到額頭鮮血淋漓。」

    「主人嫌她攪擾了氣氛,輕描淡寫命侍衛把她拖出去了。從那時起,我便不再掙扎,乖乖聽任擺佈。即便老天開恩,讓我僥倖逃脫,家中也絕不敢收留,我會害了她們所有人。我永遠忘不了大姐離開前絕望而愧疚的神情佛經中寫了,苦海是無邊無際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寶珠心中猶如掀起驚濤駭浪,久久難以平息。

    姚絳真在獲知秘密後,果然不敢向任何人吐露,連米摩延的同胞弟弟米法蘭都未曾告知。那一無所知的男孩還在熱切參加觀音奴選拔,想通過『升仙』脫離身為賤籍樂人的苦海,追隨哥哥前去無憂無慮的天上。豈知那華美誘餌的後面,藏着更加險惡的陷阱?

    寶珠暗想:姚絳真表面支持米法蘭參選,卻不知她如何操作,才能避免米法蘭重蹈覆轍?回想當時她在長秋寺意外擲出聖卦之後,姚絳真那飽含哀痛的複雜眼神,如今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再說,我的身體已經是這般模樣,就算以後年老色衰了,也不會有別的地方願意收留閹人,留在這裏,起碼吃喝不愁。」仿佛是為了安慰自己,米摩延換了一種溫柔的語氣。

    連坐制度其實不分內外,如一張無形的大網,始終籠罩着米摩延及姚家班,在這網中,他插翅難逃。這大宅主人的身份,越來越靠近她所推測的某人。倘若真的是他

    寶珠克制着內心的驚懼,握緊拳頭,輕聲說:「我的家人不怕威脅,他們三個都很聰明,一定能察覺我留下的線索,及時趕來營救。」這句話既是說給米摩延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等我離開這裏,定能幫你謀得一個受人尊敬、可上桌吃飯的好歸宿。」

    米摩延輕輕笑了起來,由衷地感慨說:「真奇怪,你這長安飛來的鳥兒,明明什麼都不懂,說起話來,卻讓人覺得你好像無所不能。」


    寶珠傲然道:「離開這裏後,我就是無所不能。」

    米摩延忽然發問:「那你知道怎麼避免陪酒後懷上客人的孩子嗎?」

    寶珠的眼神立刻轉為驚恐,「怎麼可能?!憑什麼?又沒有婚約!」

    兩人本是湊在一起咬耳朵,她這一聲驚叫驚擾了隔壁的鄰居,對方客氣地在隔斷上敲了敲。

    寶珠不得不壓低聲音質問:「就算被迫與人結緣,也得跟着他們回家訂約之後,方能誕育子嗣吧?」

    米摩延心道:她果然一無所知。倘若就這樣懵懵懂懂赴會,對她而言反倒更好。否則在這段最後的時日裏,她只會深陷絕望與恐懼之中。

    「告訴你吧,根本不需要任何約定。兩個人躺在一起,小寶寶無影無形,夜裏悄悄從腳心鑽進去,爬進肚子裏。只要穿上襪子,就不會懷孕了。」他一臉鄭重其事地說。

    寶珠聽聞,立刻翻身坐了起來,迅速將羅襪套在腳上,繫緊襪帶。如此仍覺得不夠安心,索性又把鞋穿上了。這話聽起來荒誕不經,但從米摩延口中說出,自有一種使人信服的力量。室友已經失去使人受孕的能力,可身處危機四伏的敵境,她要盡力做好一切防護。

    鞋襪仿佛成為了一顆定心丸,過不多時,寶珠真的睡着了。米摩延靜靜凝視少女沉靜的睡臉,心中羨慕她竟在這等困厄的狀況下,依舊保有能吃能睡的心境。

    「只有一種途徑能從這裏逃出去,願你能速速渡過此劫,少受折磨。」他在她耳邊誠心誠意地低聲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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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叫早的竹梆聲再次響起,米摩延歇了半宿,仍然萎靡不振。

    趙嬤嬤重傷被抬走之後,竟再無一絲消息傳來,眾人皆心照不宣,默契地不再提及她。新來的教養嬤嬤還沒來得及立威,聽過這位觀音奴的特殊「才藝」,也不敢對她隨意呼喝。聽她要為室友請一天假,讓他能臥床歇息不必練舞,就坡下驢答應了。

    玉壺接手繼續教導柘枝舞,米摩延已將編舞動作簡化了許多,但寶珠依然不能獨自完成,跳了前面忘後面,玉壺不禁憂心忡忡。

    她看得出這女孩四肢強健,腰腹有力,節奏感也好,倘若認真學習,進度不可能一直這麼糟糕。「你一直這樣從心牴觸,是不可能練得好的。」她說。

    「練不好就不用參加金桂宴了吧?」寶珠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玉壺搖了搖頭,輕嘆一聲,柔聲道:「無論如何,都要赴宴。只是如果你跳得太不像樣我和米摩延恐怕要跟着受罰。」

    「哈!又是連坐。」寶珠氣憤填膺,無處發泄,胸膛幾欲炸裂。連這敷衍拖延之計都不能成功,她實在不知還能做些什麼,才能在不牽連別人的情況下挽救自己的尊嚴。

    「還有個辦法,我與她一起跳。」

    寶珠回首,見米摩延坐在廊下,忙問道:「你起來作什麼?說了朝食我幫你領。」

    米摩延道:「洗過的衣裳要記得收,否則會被別人拿錯。」

    寶珠噢了一聲,心想早把那事忘在腦後了。

    玉壺問:「改成雙人舞嗎?」

    米摩延點了點頭:「我在旁邊示範,她照貓畫虎,就算跳得一般,總歸不會再忘記動作。」

    玉壺暗中打量米摩延的神情,心想他難道不知道其中的風險?然而對方卻似全然不在乎。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事情便這麼定了。待米摩延稍微恢復,將編舞改成雙人舞,又練了兩天,終於接到命令,讓本屆觀音奴和所有舞姬去祥雲堂拜見主人。

    這一次是白天,家妓們斂氣屏聲,分作兩排跪坐在抱廈前的庭院中,靜候主人幸臨。寶珠被安排在最前列,以便他一眼就能看到。

    沉重的腳步聲從後堂傳來,侍從撩開帷幕,一個身着紫袍錦靴的男人坐了下來。

    眾人俯身叩拜。寶珠不能抬頭直視,但坐榻旁的鎏金燈盞卻已映入眼帘。底座之上,兩條蟠龍張牙舞爪,騰雲駕霧,順着燈柱蜿蜒盤旋而上。雖是白日,牛油蠟燭卻長明不熄。這般形制規格的器具,唯有真龍血脈的皇子方能擁有,其餘宗室不得擅自使用。她的兄長李元瑛便擁有相似的兩盞燈。

    剎那間,寶珠心中萬念俱灰。她所猜想最壞的結果真的發生了:洛陽唯有一名宗室有資格用這蟠龍燈。

    「抬起頭來。」那男人說。

    寶珠稽首行禮,在額頭接觸手背之際,她已下定決心,無論遇到何種生死困境,欺凌羞辱,絕不在這惡人面前流下一滴眼淚,失態痛哭。

    她緩緩直起腰,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張衰老的面孔,以及一雙令人厭惡的陰鷙眼睛。許多年前,她曾在宮廷晚宴中見過此人一面,那時她還只是個梳着雙丫髻的孩童。

    後來,她又在大蟾光寺的歸無常殿中見過此人的塑像。只因她沒有兄長那樣過目不忘的本領,因此見到供養人的僧侶造型時,並未認出。

    他與她是近親,更是當今皇帝的兄長。倘若今日萬壽公主仍在世,以真實身份相見,她應該稱其為「皇叔」的男人。這便是洛陽邁入暮年的太陽,散發着令人膽寒的餘暉。

    東都留守,岐王李昱。

    「叫什麼名字?」他高高在上,俯視庭院中這群屬於自己的美貌舞姬。

    寶珠面容沉靜,從容回答道:「我叫丹鳥,表字——龍女。」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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