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大唐,禍亂天下。
此句一出,如平地驚雷,震得在場眾人心中都是猛地一顫。誰都未曾料到,青衫客竟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將這件江湖上風聞已久的神秘之物公然擺了出來。一些行事謹慎之人心中忐忑,猶如驚弓之鳥,下意識向着門口頻頻張望,生怕有官府的探子偷聽,惹來滅頂之災。
龍門會的會首尹術率先打破沉默,忍不住問:「你公然拿着這件東西,難道不怕官府抄家滅門嗎?」
韋訓面無表情地道:「你們都有父母妻兒,親朋好友,即便是出家人,亦有門庭教徒相依。然而我們殘陽院門徒人人九族俱無,師門寡情薄意,了無牽掛,沒有軟肋,自然無所畏懼。你們誰想轉身去報官領賞,盡請自便。」
聽到這「九族俱無,無所畏懼」一句,眾人心中又是一凜。有名有姓的豪傑大多有家有業,在江湖上行走,行事自然多有顧慮。殘陽院這群狂徒無牽無掛,行事方能毫無忌憚。正因如此,江湖上鮮少有人願意主動招惹他們。
韋訓繼續道:「只要拿到此物,想稱雄江湖,呼風喚雨,成為武林至尊甚至去掉武林二字,亦非難事。」
亂世凶年,梟雄四起,江湖豪客中不乏問鼎天下之志者。去掉武林,所剩下的便是那令人無限神往的「至尊」二字。此刻有野心的人望着這個華麗的漆盒,心中均是怦怦亂跳。眼見盒子甚小,似乎裝不下什麼神兵利器,但或許那兇器根本不是尋常兵刃?
陳師古既然為上一代江湖默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又是精通發丘盜墓的行家,他擁有這件玄妙的武器,細細想來合乎情理。
「擄走她的人有三個。其一身材高挑,輕功造詣極高;其二身形瘦小,拳掌功夫精湛;第三個人,至今沒有任何線索。」韋訓輕輕點了點漆盒,高聲道:「倘若你們中任何人能找到騎驢娘子,或是能提供找到她的情報,人歸我,物歸你。」
青衫客此言一出,大廳之中頓時陷入一種嗡嗡的低聲議論之中。一時之間,貪婪、忌憚、狐疑、憂慮等等眼神全部聚集在那小小漆盒上。
殘陽院諸人目光交匯,心下明了,韋訓今日於金波榭現身示威,目的就是以陳師古的遺物為餌,威逼利誘,拉攏洛陽群豪,一同尋找騎驢娘子。如此一來,尋人的人手瞬間擴充百倍。
只是那盒子十有九成是空的,待真的找到人後,他打算如何敷衍對方呢?難不成這計謀本就不計後果,只為放手一搏?
殘陽院諸人皆想:還不如人當場死在面前,他當夜報了仇,此事就此告終。失蹤之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仇人是誰亦無從知曉。這般情況,帶來的折磨相較死亡而言要漫長得多。無論如何,這瘋子要把他們所有人綁定拉進陳師古荒誕遺言的泥潭中了。
說完要緊的事,韋訓將漆盒收回懷中,準備離開金波榭。慧覺長老叫住他,斟酌一番後,鄭重其事地道:「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倘若這便是天意,你千萬不要因執念過深,為心魔所困啊。」
「心魔?天意?」韋訓微微一愣,似乎感到曾經在哪兒聽到過這詞,然而思緒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轉瞬即過。
「我聽聞白駝寺長老原本是五位,後來為了聯手剿滅某個關中的魔頭,一場惡戰,僅剩下三個歸來。自此以後,白駝寺門人從不踏入關中一步。那應該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也不是?」
慧覺長老臉色陰沉,愈發覺得面前這少年神志恍惚、邪氣四溢的狂態與那人極像。
「就算是天意,哪怕上窮碧落,下至黃泉,我也要將她找回。」
韋訓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句話後,便獨自走出了金波榭。
群豪揣着各自的心思,留下一桌桌絲毫未動的酒宴,陸續起身離開。邱任順手拿了塊金乳酥咬在口中,一邊嚼着,一邊想藥箱裏常備的金創藥快用光了,得抽空去買了補充上,免得急用時短缺。
他只身前往南市,去到之前棲身的榮清藥行,誰知剛邁進門檻,便有一個沒戴幞頭、鬢髮散亂的人撲了上來。邱任起初以為是討飯的叫花子,隨手推到一邊。再仔細一瞧,這人衣裳雖然凌亂,質地卻頗為精緻,竟然是榮清藥行的掌柜許善。
「神醫!神醫!我等得您好苦,大樂散配好了嗎?!」許善滿臉焦急,聲音都帶着幾分顫抖。
邱任皺着眉頭,不耐煩地道:「我最近忙得很,你再等等。生意細水長流,不必急於一時。」
許善此時已全然顧不上顏面,乾脆 「撲通」 一聲跪下來,緊緊抱住邱任的鞋,哀聲懇求道:「我不圖錢,只求您快些,否則我全家 哎!求您快些啊!」
邱任心中暗自盤算,配製大樂散所缺的那一味藥雖說不用花錢進貨,卻也頗為罕見,非得親自前往北邙山上撬棺材才能尋得。可如今正忙着尋人之事,哪有那個閒工夫去折騰。
他瞥了一眼許善,隨口說道:「沒有那一味君藥,配好了服下去也硬不起來,這跟別的調養藥不一樣,不是能隨便糊弄人的。」
許善只當邱任是在故意講價,哆哆嗦嗦從懷裏取出一隻木盒,打開後雙手奉上。邱任一瞧,裏面竟然是一根用紅線捆綁、全須全尾的好參。他眼睛頓時一亮,拿到手上折了一點須子往嘴裏一送,細細嚼了幾下便品出味道。他自是識貨的行家,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上黨人參。
許善見邱任有所動容,叫得更加悽慘:「上黨參到貨了,我也不求賣錢,全送給您,只求邱老闆趕緊配上藥!」
邱任二話不說,將這貴重的藥材收進懷裏,笑道:「大樂散又不是救命藥,哪個陽痿的老貨這麼着急上火?」
許善神色驚恐,一言不發,跪下又磕了個頭。
邱任本就是冷情冷性的匪幫,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雖收下了人參,卻並沒打算立刻上山找藥。他一腳將許善蹬到旁邊,敷衍了事地道:「好說好說,等着吧,這就快了。」說罷揚長而去,只留下藥肆掌柜癱坐在地上,眼神中滿是絕望與無助。
----------------------------
由金波榭出來,韋訓仿若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在街上遊蕩。
刺骨寒意如一線冰水,由任督、沖帶逆行而上,向着靈台迅速蔓延,心口處僅剩下的那一絲暖意逐漸消散。這些天他日夜不休奔波追蹤,極度疲憊,痛心傷臆,身體早已不堪重負,再也壓制不住那股在體內肆虐的病氣了。
鬱結在胸口的鈍痛蔓延開來,突然,一股鮮血猛地湧上喉頭,他再也抑制不住,踉蹌着撲到橋欄邊,俯身嘔吐起來——那血並不是鮮艷紅色,而是如同淤泥般烏黑。
他早該因病殞命了,如今仍彌留於人間,支撐生命的是心中唯一的執念。韋訓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繼續向前走,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下一個地點該去哪裏搜尋?她可能會被藏在哪裏?
不知不覺間,他如行屍走肉般漫步到天津橋上。許多擺攤做生意的小販聚集在橋頭兩側,韋訓仔細檢視每一個人,尋找那個賣桃的小孩兒,然而還是一無所獲。習以為常的失落後,一個測字算命的攤位映入眼帘。招牌幌子上寫着一行字:「字啟靈犀,卦斷天機。」
韋訓自幼混跡街頭,心中自是清楚這些算命的伎倆全是哄騙客人的謊言。可今日看着這幌子上的內容,他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算命先生見橋上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少年乞丐,正欲出言驅趕,卻見此人眉目清秀,靈氣湛然,雖是福輕命薄之相,但絕非愚昧微賤之人。而且能看得懂招牌幌子,說明他起碼識字,定有不凡之處。
韋訓在攤位前緩緩蹲下,心中猶豫了片刻,提筆蘸墨,寫下一個「籠」字。那是寶珠教他習字時寫下的一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里最複雜的一個字。
那時她要求他抄寫百遍,否則不許出門。如今這些溫馨諧趣的回憶皆化作利刃,一筆一划寫在紙上,又同時割在心頭,刀刀見血。
這算命先生是洛陽知名的術士錢知微,測字卜卦往往奇准,自有一番真功夫。他細觀這少年神情,只見神不守舍,眼神空洞,已是傷心到了極處。
沉吟片刻後,錢知微用扇子指着「籠」字,沉聲說:「龍在籠中,此乃一位身份極為貴重之人身陷囹圄,有翅難飛之象。」
韋訓聞言,呼吸頓時錯亂,近乎失態地急問:「人被關在何處?!」
錢知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卦象不明。」
韋訓咬着牙,又問:「她還好嗎?」
錢知微嘆了口氣,指着竹字偏旁說:「竹笞加身,雙匕威逼,情況不妙啊。」
少年臉上立刻浮現出哀痛欲絕的神情,啞着嗓子問:「可還能救得出?」
錢知微閉目沉思,試圖在字形中尋找一絲希望,可終究是一無所獲。他深知此人絕望已極,面帶死氣,倘若直言相告,恐怕他窮途末路,或許會走極端。於是斟酌再三,指着籠中之月,模稜兩可地道:
「月部,腿腳也,人仍堅持立在籠中,沒有屈服。」
只見少年雙目刷地流下淚來,如夢囈般說:「她沒有放棄,我當然也不會放棄。」說罷,丟下筆站起身,悠悠蕩蕩地飄走了。
算命的行規講究「三收、三不收」,將死之人性命垂危,一般不收報酬。因此少年一文錢沒給,錢知微也沒有叫住他,只是瞧着他遠去的背影,沉沉嘆了口氣。
韋訓在街上走了片刻,忽然察覺臉上濡濕,伸手摸了摸,是一片清淚。他本沒有想哭的意思,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寶珠身上:不知她此刻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哭都不敢哭,淚水竟傳遞到他這裏。此念一生,他便不再擦臉,任由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淌。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