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祝黛靈看着面前依舊一動不動的男人,好笑地抿起唇角:「怎麼?還等着我親嗎?」
她笑意不達眼底,一雙漂亮的眼眸更顯得漠然。
不等男人作出反應,祝黛靈又用力捏了兩下他的臉頰,一邊審視一邊自言自語:「嗯?幻境造出來的人,只是一段複製的虛影?還是擁有境魔的意識投放呢?」
祝黛靈話音落下,也無需旁人給她答案。
她推開男人,腳尖輕點地面,縱身追上顧崇嶺,一言不發,先拍了對方的肩。
對方腳步不停,連頭都沒回,嘴裏還在念:「千波洞裏容易走丟,你們一定要跟緊我」
祝黛靈輕聲說:「你沒發現,前面那座城剛才離我們多遠,現在還離我們多遠嗎?你說境魔是不是就藏在其中?」
顧崇嶺停頓了下:「是嗎?」
他說:「我們還沒到千波洞。」
語言邏輯有些生硬。
顧崇嶺也不是原本那個了。祝黛靈心下確定。
祝黛靈停住步子,而顧崇嶺還在自顧自向前,嘴裏念道:「跟上我,我們要快些,我要去救我師弟。」
像人,但畢竟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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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師弟怎麼會困在千波洞?」
「這便是境魔可怖之處,不知不覺便中了招。他當時明明與我走在一處,等我回頭時,場景卻變了。你等一等,我將我師弟的畫像拿與你看,這樣等見了人,你才能辨認出來」
「嗯。」
「若當時我不在,還請道友與道君,不吝救下我師弟。」
「好。」
顧崇嶺從儲物袋中取物,取到一半,卻是僵住了。他覺得這人答話的口吻,與那女修似有些出入。
他猛地一扭頭。
風吹拂起身邊女子頭上那頂帷帽的帽紗,只見底下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顧崇嶺頭上冷汗直流,一手揮飛了帷帽。
那「女子」連嘴都沒有長,卻還是發出祝黛靈的聲音,問:「畫像呢?」
顧崇嶺又疾步奔跑到了衍霄道君跟前,大喊一聲:「得罪!」
然後將他帷帽也揭開了。
底下竟也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光滑如瓷面。
顧崇嶺倒退兩步。
是幻境!
它們卻還沒有已然暴-露的意識。
道君與他的道侶時刻戴着帷帽,幻境也並不知他們長得什麼模樣,因而只能粗淺地模仿其外形,一旦揭開,就成了無面人!
對着這麼兩張可怖的臉,顧崇嶺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害怕還是慶幸。
至少,這麼快就分辨出是幻境了。
卻不知那二位又該如何分辨呢?他們毫不設防,恐怕危矣!
只盼道君能破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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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廂,祝黛靈並不知曉真正的顧崇嶺也已經識破了幻境,並且還為她擔憂上了。
她就在原地蹲下來,開始從儲物袋往外取東西。
好在無論時空變換也好,平地生出幻境也好,都沒有改變她本身,和她身上攜帶的任何物品。
錦葵、桃柳枝、杏子、林檎、李子,依次擺開,以香熏之。
再取竹筒,放入紅白絲線,牲畜毛髮。
一縷白煙裊裊而起。
衍霄彼時方才從衝擊中緩緩回神。
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已然錯過了作出反應的最佳時間。
她將他當做幻境了。
衍霄便也只有繼續裝作是幻境。甚至乾脆將自身氣息都隱匿個乾淨。
他踉蹌着奔向祝黛靈的方向。
祝黛靈瞥他一眼,見他並沒有抬手摸索的動作,更沒有出聲喚她。
嘴上輕嘆道:「學人學得還挺像。」
衍霄:「」
好在這道聲音,也正好為他提供了準確方向。他很快便來到祝黛靈身邊重新站定,隱約嗅到一點香氣。
似是民間祭神慣用的香的味道。
她在做什麼?
她猜他是幻境所化,卻又並不慌亂。
她要做什麼?
「喀嚓喀嚓」。
衍霄聽見了細碎的聲音。
他仔細分辨了一下,發現她可能是在磕西瓜子。
衍霄:?
祝黛靈輕聲嘆道:「希望顧崇嶺不要死得太快。」
倒是很惦念顧崇嶺的。
衍霄念頭剛動,祝黛靈磕西瓜子的聲音停住了,轉而極輕極細地道:「來得挺快。」
只見地面上憑空多出兩行腳印來。
見痕,卻不見人。
而仔細端詳那腳印,也會發現它足有成年男子三個腳印接在一起那樣長。
不像是人來了。
此時裊裊而起的白煙,驟然改了方向,似是被一個無形的怪物站在那裏吸走了。
同時放在地上的竹筒傾倒下來,紅白絲線被無形的手勾出,在地面上蜿蜒出長長如蛇的形狀。
「大膽!」一道惱怒的聲音陡然在祝黛靈左前方炸開,「竟敢愚弄吾!」
正是顧崇嶺花費百般功夫,也難以找尋到本體的境魔!
衍霄眉心一沉,待要出手。
祝黛靈卻不急不忙道:「以祭天的禮制對待閣下,如何算是愚弄?」
「祭天的禮制?牛羊人牲呢?」那聲音更怒,「你卻用些牲畜毛髮來糊弄!」
「若真用了牛羊人牲,就不怕天有不滿,降下責罰嗎?」祝黛靈反問。
那聲音冷笑:「吾本是魔,何懼天遣?」
他語氣更冷:「你今日這般愚弄於吾,吾便用你做祭品!」
「你殺不了我。」祝黛靈搖頭。
衍霄聞聲,便又將張開的五指藏回了袖中。
那境魔不虞:「好大的口氣。」
「閣下為何費力製造幻境?而不是直接將我們斬殺於此?是因為閣下不想嗎?」祝黛靈慢條斯理,不緊不慢,語氣還略帶一絲羞辱意味。
「自是因為你做不到。唯有借幻境才能殺人。」
這話聽起來,就更分不清誰才像是魔了。
「只有趁進入幻境的人,辨不清真假,沉溺其中,才會被幻化成身邊人的假象所害。而如今,我已識破閣下幻境,閣下又待如何?」祝黛靈好整以暇地問。
「幻境之所以可怖,就是人分不清真假。你以為你眼下分清了,下一刻還能分得清嗎?」那聲音幽幽道。
祝黛靈又點燃一支香,高舉,口中誦念咒文。
那聲音終於變調:「幻境對你無用?你怎會魔族咒文?」
「魔神教我的。」
「不可」能。最後一個字突然被境魔吞了回去。他緊跟着又開口,語氣充滿驚異,「用祭天的禮制吸引吾前來,也是他教你的?」
「是。上古時祭祀天地的禮制,凡是魔,都難以拒絕。他教的。」
「難怪不怕吾。你是他在人間選中的魔使?」
祝黛靈冷嗤:「誰稀罕做什麼魔使?」
她直接跳過了這個問題:「我為何引閣下出來,閣下可知?」
「魔神有話要傳於吾?」
「正是。」祝黛靈心道還不承認是因為蠢輸的。
她接着道:「閣下立即逃命去吧。」
那聲音再度大怒:「他要你傳的便是這樣的話?」
「正是,不逃會死。」
「將話說清楚!何為不逃會死?」
祝黛靈想了想,要不要騙他說,因為衍霄道君來了會弄死你。但話到嘴邊,她還是說:「只有這一句,並未交代緣由。」
境魔更是怒火中燒:「難道他打不過重霄門那小崽子?要從吾等身上借力?」
祝黛靈有不解就問:「如何從你們身上借力?」
境魔語氣森森:「吃掉同類。」
祝黛靈搖頭:「我並未從魔神的話語中聽出這個意思,是閣下多想了。」
她這樣一否定,境魔反而疑心起來:「你區區凡人,懂得什麼?他若有意,豈會叫外人知曉!他定是賭准了吾的性子,輕易不肯認輸逃跑。故意拿話來激吾,好使吾繼續留在此地。」
祝黛靈沉默了。
「啞口無言了?你以為瞞得過吾?」境魔斟酌再三,道:「吾得離開此地,你也與吾同行。如今世間蠢笨之人甚多,你還算得用。改日再按祭天的禮制,為吾重擺真正的祭壇。」
衍霄聽到這裏,已不願再等。
就在手訣要朝境魔打上去時,境魔突地又道:「等等,又有人祭祀吾。」
以通幽期境界為首的邪修一行,此時便在城門處停下了腳步,低頭開始擺小型祭壇。
通幽期邪修便等同元嬰修士,甚至能在大乘期修士手底下扛過兩招。
只是這為首者皮膚發皺,遠不如正道修士那般越是修行越是外貌出眾。
此人捋了捋鬚髮道:「眾人只道魔之可怖,卻不知曉若是用對了方法,卻也能借魔的力量為自己所用。」
「你我先祭祀他老人家,待他享用得高興了,便能長驅直入,於幻境中殺死那女修。」
其餘人連連應「是」,然後將捆綁起來的一個正道修士往祭壇中央一推。
那修士是他們路上抓的,看起來面嫩,慌忙無措,眼淚流了一地。
眼見祭壇準備得差不多了,為首者道:「割喉,放血。以正道修士來祭,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手筆了吧。」
「是!」
刀抵住那修士脖頸一划拉。
血汨汨不斷而出,就如殺雞一般。
那修士痛得渾身抽搐兩下,卻並不會立即死去。修士命長,刀又是特製的,她會一直流血流到放干為止。
「不知他老人家可感應到我們的供奉了?」有邪修低聲問。
這話剛說完,他們眼前的情景驟然一變。
這行人就這麼突兀地出現了祝黛靈面前。
只聽境魔怒道:「無知蠢貨,連祭壇都能擺錯!這是祭鬼的!是在羞辱吾嗎?」
邪修們驚了一跳,渾身雞皮疙瘩直往外冒。
但等再定睛細看。
他們又驚喜起來:「女修!那戴帷帽的女修!就是她是不是?」
祝黛靈先掃了一眼地上被割喉的修士,才又看向那幾個邪修。
他們身着灰色衣袍,衣袍上繡有詭異的紋路。使人一眼便知其邪氣得很。
幾個邪修對視一眼:「動手!」
但等他們剛奔至祝黛靈面前,眼前景象又是一變,竟然與祝黛靈拉開了足足幾十丈的距離。
他們心下一驚,當然知道那必定是境魔的手筆。
境魔此時開口:「他們送上了人牲,你便用此人牲,為吾重擺祭壇吧。」
這話是對着祝黛靈說的。
祝黛靈蹲下身,捏住那修士的手腕。
年紀不大,瞧着還是個少女模樣。
她手腕一片冰涼,連骨頭都軟了,要救活是難了。
「怎麼?你心軟,捨不得用人牲?」境魔口吻懷疑。
祝黛靈低頭給少女理了理頭髮,少女顫抖着撐開眼皮,嘴一張一合,但因為被割了喉,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祝黛靈道:「你活不了了,不過」
不過什麼。
少女疼得蜷緊四肢。
祝黛靈動了動唇,道:「一個人牲怎麼夠?方才那幾個,也一併用了吧。」
少女瞪大眼,唇邊露出了一點笑紋,而後努力掙扎着,將腰間一物塞到了祝黛靈掌中。
祝黛靈低頭一掃。
上頭書「朝月宗內門」五個字。
境魔笑聲響起:「好!依你所言!吾如今看你,也順眼許多。」
那幾個邪修還在發怔。
「我們怎麼走都靠不近那女修,怎麼回事?」
「是境魔不滿我們的祭祀?」
「可他分明收下了人牲!」
「他方才似乎是讓那女修,重擺祭壇他說我們羞辱了他」
邪修面面相覷時。
突然間,一人眼中,躍現出了猛獸的身影。一隻白虎朝他撲來。他本能地施法去打,卻聽見同門慘叫一聲:「老三!你作甚?」
他嚇得後退半步:「不,不是我,是幻境!」
他話音落下,又見巨蟒。
那感知極清晰,一挨上來,連鱗片都是一粒粒分明的。
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出手又去打,又換來一聲慘叫。
不過轉眼之間。
他們便都倒了地。
他們的視線間充斥着光怪陸離。
半晌,才重歸清明。
仰頭再望去,原地只剩那通幽期修士,而他亦在圍攻之下流了血。
他一時間還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恍惚抬頭,才又聽見境魔的聲音:「都是人牲。」
誰?誰是?我也是?
為首者茫然。
再轉眸,發現那本來怎麼也靠近不了的女修,此時又在眼前了。
他朝祝黛靈走近,口中念道:「殺了你,殺了你,今日定要殺了你。」
祝黛靈反手抽出斬鬼攝魂刀,與他撞在一處,直震得手心都發麻。
那邪修喉中吐出一聲厲喝,怪笑道:「殺我?你修為低微,如何殺我?」
他神情猙獰,「是我殺你!我還要取你人頭回去交任務!」
他一躍而起,手邊湧現一團黑色氣流。
竟然還有與祝黛靈再戰之力!
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掙扎兩下,眼底透出驚恐之色。
她打不過
怎麼辦
師姐,師尊
祝黛靈此時倒並無多少慌亂,她只是暗罵了一聲。
她就說境魔是個沒用玩意兒吧。
這邪修極為強橫,幻境中壓根變不出比他更強的人來殺他。
那就不要怪我用下三濫招數了。
祝黛靈深吸一口氣,正要轉換邪修功法一道身影猛地從她身後撲來,將邪修撞飛出去。
一半白骨化的手伸出,直接鉗住了邪修的脖頸,「喀拉」,生生將邪修的頭摘了下來。
但畢竟是邪修,哪有這樣容易死?
他的嘴還在一張一合:「什麼人?衍霄衍霄道君?」
說到後半句話,他的語氣已經顯出驚恐了。
境魔也在喊:「哪裏?衍霄道君哪裏?」
祝黛靈眼底冒出一分懷疑,但此時不宜深究。
她後退半步,眼看衍霄手中捏出一團玄青色光。他將那團光塞入邪修口中。
邪修阻攔不及,整顆頭爆成了一團血花。
但他的身軀從地上爬起來,還妄圖朝外逃跑。
祝黛靈知道衍霄看不見,確定不了方位。剛才能撞上來,都是因為邪修開口說話了。
祝黛靈立馬大喊一聲:「左手!東南方!」
衍霄抬手揮袖。
一團玄青色氣打出去,貫穿了他整個臟腑,自然也摧毀了他的身內紫府。
身軀轟然倒下。
徹底死去。
同一時刻,祝黛靈感覺到眼前一花。
四周景物發生了變化。
再向四周望去,黑黝黝的,數個洞口朝他們張開了嘴。
依稀有月光灑落。
只見滿地狼藉。
境魔跑了?
跑了???
祝黛靈大為不快。
她本想騙住那蠢蛋,從他口中多探些消息,吃淨他身上的好處,再借衍霄道君的手弄死他呢。
祝黛靈輕吐了口氣,走過去重新抱起那少女。
少女神情一舒。
我雖活不了了,不過你為我報了仇了,叫他們都陪我一起去死了。
少女顫抖着又取下了儲物袋塞給祝黛靈。
屈指在地面畫出個「傳」字,大抵是想寫一句話給祝黛靈看。
祝黛靈卻驀地按住了她的肩,道:「別這麼快死,讓我劃一刀。」
少女動作一頓:「?」
祝黛靈將那把攝魂刀往她頸間一壓:「忍忍就好。」
少女張大嘴,目光恍惚。
難道我以為錯了,她並非是個好人?
刀切入皮肉。
卻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疼痛,少女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粗暴地拉拽。
不,那不是她的軀體在被拉拽。
而是她的靈魂。
她離地漂浮在半空中,低頭望着自己的屍身,最終一股吸力傳來,她被吸入了刀身之中。
祝黛靈這下才算滿意了點。
魂不飛魄不散,便仍能算是活着。
煉魂數日,可顯形於人前。此乃邪修看家功夫!
祝黛靈收好刀,轉頭去看衍霄。
他仍舊如一根木樁在那裏站着,動也不動。
祝黛靈問:「道君怎麼騙我?」
話都說到欺騙的份兒上了,衍霄更不能認。
他無聲無息,依舊裝幻境造物。
祝黛靈有些哭笑不得。
這便是瞎了的壞處了。
她師尊都不知道幻境已然撤去了。
她緩緩走近,心中其實也想不明白,當時為何師尊要順水推舟裝幻境?
是被她那話驚住了?
還是真在等她親?
祝黛靈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手指正正好好壓在他的腰肌上。
而後她道:「我真親了。」
他的眼皮不顫,還是一動不動。
但腰間的肌肉卻不受控制地繃緊了。
祝黛靈:?
師尊,你不大對勁。
祝黛靈鬆手轉身:「突然想起來我得先去找找顧崇嶺,還不知他如何了。」
衍霄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角,緩步跟上。
「對了,道君,境魔跑了。」
「」衍霄差點摔一跤。
祝黛靈回頭看一眼,險些笑出聲。
欺負正經人,確是令人上癮的!
-
百年後的鑄雲峰上。
衍霄道君仿佛化成了一塊僵硬的石頭。
他堪堪消化了多出來的陌生記憶,將手邊的石頭桌面都生生抓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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