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州說完後就徑直坐下,又灌了自己三碗仙人醉。
人人相顧無言,皆在狀況之外。只有準點報喜的嗩吶一聲比一聲高昂,遠處刮來了一陣西風,吹得滿天都是沸沸揚揚的紙屑,飄紅旋轉在半空中。
在這樣一片刺眼的紅色里,身材高大的新郎穿着那一身喜服,僵着面立在那裏。
在這樣的好日子裏,在這樣好陽光下曬着,何富貴卻突然發現自己還是那個襁褓里的可憐蟲。
他看向何九州,對方挑眉回望。
隔着幾十桌神情各異的酒席,隔着十幾年的相聞不相認,何富貴僵硬地想,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眼瞼下的那點淚痣,連着那雙鳳眼竟都和他別無二致。
只是放在對方身上,成了意氣風發的銳氣,在自己身上,卻無端變成了趾高氣昂的傲慢。
他們的那雙鳳眼,均源於一個十八年就前就死了的母親。
而他又大約、總是比何九州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恨。
在年輕的崑崙劍修身側,鄒娥皇撐着下巴抬頭看着這場鬧劇。
須臾,她察覺到了另一股令人發麻的打量,側身回視,正對上何春生意味深長的目光——這個老狐狸八成是以為那牌位是她對何家的一種下馬威。
鄒娥皇:
她說她不是有意的,信麼?
她剛剛真不知道何九州送了什麼,只是覺得沒隨禮顯得自己太摳。
鄒娥皇面色鎮定,微微移開了視線。
仔細一看,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何家今日的佈局倒真有幾分的意思。
鄒娥皇微微閉上眼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上為賀喜台,屬木,下為冰玉門,屬水;左為客,右為客,屬性天,此為對稱沖龍之勢。
在陣法界,有種佈局叫四正方圓。這種陣法,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溫和無害的,常用於維護風水,增加家族氣運而存在。但是也有極個別情況下,四正方圓也可以變成殺人不見血的殺陣。
就比如,現在——
木水相生相長,而雙龍對沖。
水助龍勢,而龍被木狡,又意外地造成了鬥獸的困局。
本該翱翔於天地的真龍卻被陰寒的木氣困住,自然是會怒不可遏,翻雲攪浪,把這片天地弄個天翻地覆。
屆時,被困者經脈逆沖是小,嚴重者暴斃當場是大。
而這陣,借的是兩邊賓客成龍勢,也就是說,陣法的強大,不在於施陣人,而在於被困在局中的人本身。
鄒娥皇想,這還真是看得起她。
但她大約知道何春生一定要除掉她的理由,星盤。
準確來說——
是她特意引導對方發現的星盤。
在能夠以身成神的修真界,若說修士和凡人相比,唯一還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只能是——
凡人死了能入輪迴,而修士,若是不能飛升上界,就只剩下了一個魂飛魄散。
鄒娥皇輾轉數載,只在一冊生僻的上古書籍上見過,能讓修士復活且可行的條件。
簡單來說,修士的魂飛魄散其實不是真的就消匿於無形,而是把自己慢慢地溶於了天地。
所以復活的流程,其實很簡單。
以死亡之人的丹田為引,手骨為根,足以匹敵該修士生前實力的靈氣涵養,再配上一根萬年一株的上品九轉皇靈肉芝,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流程簡單,難的是那些材料。
三千年前覺得何言知不該死的鄒娥皇,三千年後她終於再度回到了這裏。
何春生想要的是或許可以打開金丹的星盤,而鄒娥皇想要的一開始就是,何春生手裏——能讓何言知復活的金丹。
鄒娥皇靜靜地揉了揉頭。
現在可真是叫人家下了一手的好棋啊。
其一,她並不精通陣法,只在五千年裏對此陣略有耳聞罷了,以前撞上過,也都只靠占星術推演陣主生平命門,再一一化解殺招...可占星術畢竟是逆天修行的奇門相術,頗受限制,她幾日前在擂台上和鄭力論道後,近期是用不了了。
一會若是要破陣、找陣眼,少不得還有一陣周旋。
其二,就是找到了陣眼,在何春生等人的眼裏,拔不出來劍的她或許有什麼別的保命手段,但戰力無疑是低下的。
唯一一個神鬼莫測的手段就是那個看着不正常的星盤,而當她若真是為了破陣,在短時間內驅動兩次,經脈逆流之下衝破陣法之際,就是自投羅網之時。
畢竟,何春生兜兜繞繞一大圈的目的,不過也就是為了那個星盤。
「嗬。」
一聲譏笑打斷了她的思路。
何春生冷冷地看了鄒娥皇半響,嗤笑一聲。
「原來這牌位就是道友送給何家的好禮。那麼,本座也該有一份還禮。」
他說。
黃袍鼓動,露出了何春生那張橘皮鶴臉,他雙指併攏,沉沉地從半空起往上一划,驀然風動,晴空萬里閃過滾滾異像,天地一瞬間風雲變幻,賓客席里傳來騷動。
無雲無雨的驚雷,從天際一驟降落。
照亮台上的新郎在暗雷中乍現發白的唇。
天雷帶着毀天滅地的力量,噼啦啪啦地閃向那小小的牌位。
合道之力,改天換日不過瞬息,竟如斯恐怖——
酒席上,冀州陳氏的長老、北海李氏的族長彼此間相互一對視,心中一跳。
他們都是和何家結過仇的世家,這次之所以來,是因為聽說何春生會出席,想暗中試探一下對方的血骨鞭練到什麼地步了,也好為了後日和何家的關係早作準備;但沒想到,對方的血骨鞭還沒出手,僅僅一指,就有了天地法則的力量。
世家後面一桌上坐着的是何家的卿客,裏面混了個穿窄袖雲紋錦衣的容無常,他眼神平靜,手中的酒水一抖,恰巧遮住了腳下一塊突兀的濕地。
不遠處的鄒娥皇若有所感,抬頭向這裏望來了一眼。
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這帶有毀天滅地的一指並沒有粉碎那脆弱的牌位。
攔下這一指的,自然不會是拿劍動不了半步,就已呲目欲裂的何九州,也不是渾渾噩噩伸手欲攔的何富貴——畢竟,他們都是築基修士。
築基在化神面前都尚且弱如蚊蟻,更何況是合道。
攔下這一擊的人,是何渡。
何雪梅的哥哥,那個曾因為妹妹動搖了他家主之位,就狠心把妹妹遠嫁冀州的哥哥;也是那個最後家主之位尚未穩固,也要力排眾議把何富貴帶回來的舅舅;是那個在眾人看見牌位時面色震驚,獨他神色平平的何家——家主,何渡。
何必當初的何,苦海難渡的渡。
他一個化神修士,用半身被劈的血跡淋淋為代價,擋在一個冷冰冰的沉木牌位前,接下了老祖這一指。
「何渡?」何春生表情鬆動,鶴皮老臉上出現一瞬的困惑。
他了解這個算是被他看着長大的孩子,正是因為了解,才會困惑——畢竟,他們該是一樣的何家人才對;為了大道不擇手段也好,陰險狡詐也罷,總之何家人做事都要一個切實的理由。
譬如何渡當年跟何春生說留下何富貴,是因為看中了其修煉的根骨;再譬如這麼多年一直堅持宣稱何九州仍是何家子孫,是為了和崑崙的表面關係...
那麼現在,又是為了什麼?
「老祖...」
何渡微闔雙眼,將他抱在胳膊上的小兒子何謙學勒的發疼。
有好半會兒,何春生才終於聽見了何渡的傳音。
「陳權一直在向家族中施壓,要梅兒...何雪梅的下落,這個牌位,可以用於交差。」
眾人皆聽不見何渡的傳音,他們只能看見剛剛還陰晴不定的何家老祖一甩袖袍,消失於原地。
此起彼伏的嗩吶聲再度響起。
方才頂着合道壓力的諸位賓客這才終於舒出了一口長氣。
趁無人在意之際,鄒娥皇起身離席。
對方關於她確實是不善陣法這一點猜測,並無半分錯誤。但縱使百密仍有一疏,方才何春生企圖拿一指震懾旁人的時候真氣微泄,鄒娥皇注意到了一桌賓客的腳下,似乎涌動着勃勃的暗泉。
陣眼通常是由一特定的物品所化,被安置在隱蔽的地方,繫着整個陣法的運行。
和掌陣的主人一舉一動,息息相關。
而埋伏於地下的暗泉,緊緊連接着何城的護城河,和何城乃至密州的氣運都有關聯,若是作為陣眼,則不僅難破,恐還要承受這片天地的因果孽力。
何九州慢了一步,追在她身後。
「你要做什麼?」
下一秒,他就錯愕地看見了和自家師父一代人的鄒娥皇,半蹲在地上研究着這年頭小孩都不願意看的,榕樹下十幾支黑蟻的行進路線。
「你師父有沒有和你提過,什麼樣的地方才會有螞蟻?」
這個笑眯眯的女修終於發現了他。
何九州愣神想了會,才想起他師父天機子曾偶然和他提過。
「有水的地方吧,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
鄒娥皇:「借臂一用。」
何九州沒聽懂。
「啊?」他愣在原地。
耳邊卻忽然傳來溫熱的呼吸,不過是瞬間,何九州的左臂不再受人使喚,軟綿綿的手腕被鄒娥皇搭着兩個指頭拈起,直指蒼穹。
那從到了他手中起,就一直不怎麼聽從差遣的西吹雪,這把看似叛逆的劍,在這一頃刻卻格外的乖順。
像是察覺到什麼一樣。
西吹雪嗡嗡而動,躍鞘而出,應聲而動。
叮地一下,粘在了他的手掌上。
——何九州心跳的極快,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
一個劍修,原來是這麼握劍的。
而一柄劍,居然能這麼的如臂指使。
鄒娥皇...她當真只是個拔不出劍的廢人麼?
世人都知道,蓬萊山上的鄒二師叔有拔不出來的本命劍。
但他們忘了,她有把拔不出來的本命劍的前提是,她是個劍修。
他們都忘了——
她畢竟,還是個活了五千年的劍修!
驀然間,何九州忽然覺得呼吸急促,他看見風雲裂變,草走沙飛,也看見日月交替,星辰不在。
分明這一劍還沒有揮下,而天地卻已經開始臣服。
力量積攢於劍身,西吹雪暗白色的劍身攢出驚人的亮光,取代了日月星辰,成為這片天地唯一的光源。
崑崙的劍修,從不缺看劍的機會;崑崙,也從不缺劍皇劍尊劍仙。
但何九州在此刻仍有些心驚膽戰——
正是因他看多了好劍,此刻才忽然察覺到那日蓬萊道祖論道大典上一言的含金量,這個一直拔不出本命劍的姑娘身上藏着的是,或可有與劍皇匹敵的能力。
在劍修身上,一直有養劍和磨劍的兩種說法。
何九州想起那日論道大殿上,鄒娥皇心無旁騖遊動兩指模擬劍招。
如果一個人,在養了五千年的劍同時,又磨了五千年的劍意——
那麼此刻這一劍,究竟該如何的威勢浩大,才配得上這一路的籍籍無名!
他屏息,卻只聽見了女子一聲謙然的笑意。
鄒娥皇:「我不會用劍,但這樣的時候,劍最合適。所以只能借小友臂膀一力了。」
何九州心想:是不是我心太髒,怎麼感覺她在罵我——這樣的人都不會用劍,那他和其他人耍的又是什麼?
棍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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