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根在這方天地的重要性無需多言。
它劃分了修士和凡人,長生不老和朝生暮死。
它還以粗細程度,在體內靈脈分配位置決定了一個修士的仙途。
天賦絕倫者如書中主角方半子與周家初代天子周平,這類人談吐呼吸間,自有靈氣運轉,平日一舉一動,堪稱人間自行流通的吸靈永動機。
天道酬勤者如蓬萊大師姐青度,這類人雞鳴而起鳥歸而睡,一天十二時辰里八時辰都在練劍,勤奮到了一定程度,再不進步都算天理難容的地步。
還有劍走偏鋒者如何春生,這類人靈根未必多深多長,心眼兒倒比旁人翻了幾倍。哪裏有機緣哪裏就有他們,在生死一線里硬生生趟出了一線仙緣。
但無論如何,這三類人在眾人眼裏都算得上是令凡人羨艷的修士。
是十分之一的幸運者。
而更多的人,是凡人,平凡的人,十分之一後剩下的十分之九;他們沒有靈根,無法感知天地靈氣,在魔修道統失傳後,他們連入魔的可能性,都沒了。
鄒娥皇是不幸的。
她的不幸在於,從和平年代穿越到刀光劍影的修真界,起點卻只是和這波瀾壯闊世界無緣的凡人。
鄒娥皇又是幸運的。
她的幸運在於陰差陽錯地在那日爬上了蒼雲頂,遇到了恰巧在那裏修煉的蓬萊道祖。
於是,才有了後來五千年的汲汲營生。
容有衡還記得上一世看到這個姑娘的時候,他笑的很大聲,震起了松上雀鳥。
那時是還沒修煉占星術的容有衡。
少年面目佼佼若流光,眉長入鬢,眼含春水,輕薄的朱唇配着刀削的下顎,五官邪俊乃當世少見,一身薄春衫,眉開眼笑間不知要攪動了多少姑娘的春心,一看就是個沾花惹草的妖孽。
那也確實還是個沒心沒肺的皮小子。
他戳着新師妹被山間雲霧打濕的發尖,邊笑邊和師父打趣,「這師妹怎麼是個沒跟腳的,收上山來一般的燒水炊柴都不敢用她,收她做什麼,趁早趕下山去罷了。」
蓬萊道祖瞥了眼大徒弟,還沒開口訓誡些什麼,就看見這剛剛還吊兒郎當的少年郎下一秒吃痛叫喊,原來是那被戳腦尖的鄒娥皇用力掰着容有衡的食指。
好一聲嘎嘣的脆響。
後來這惱羞成怒的少年郎,吃了一個月鄒娥皇用木柴生火烙出來的麥餅,好說歹說下,還是哼哼唧唧的把改編的牽絲術教給她了。
以絲成脈,一點點地根植於皮肉之下,雖要忍受螞蟻噬心之癢、雖哪怕開出來的也不能叫做靈根,維度還是那個絲兒...
只是千不好萬不好,鄒娥皇總算有了證道的可能。
就算千不好萬不好,她也終於成了那個別人眼裏與天爭高的修士群體。
但是上一世,死到臨頭前,容有衡最恨的不是他沒攔下師妹密州一行,也不是沒能攔下她和方半子飽受眾人攻訐的師徒戀。
而是在一開始,引她上山的人是蓬萊道祖,為她開啟千年仙途的人卻是他容有衡。
他不止一次地曾想過,如果鄒娥皇終其一生,都能在蓬萊的山上看日出雲落,如果鄒娥皇終其一生,都不必和一把厚劍死磕...
那麼就算壽不過百,凡人之資,又怎樣,又如何。
這樣她不會有後面的鬱鬱寡歡,也不必用柔荑把蓬萊乃至天下托起。
所以這重來的一世,容有衡本是不打算教鄒娥皇牽絲術的。
那經歷了一世浮沉的靈魂,壓住了少年輕揚的眉眼,將原本是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眸,變成了乾涸的荒漠。
蓬萊山上大師兄,蓬萊山下崖山道君,容有衡,這一次終於變成了眾人想要的謙謙君子。
他溫和守禮,沒假死之前是蓬萊道祖的下一任繼承者。
他年少成名,一把墜日之劍比肩崑崙劍皇,若非刻意,妖王不是他的一戰之力。
他沉穩,他寂靜,他是天下最負盛名的修士。
他的二師妹怕他。
容有衡本以為這一次重來,他能改變掉鄒娥皇的命運,但他唯獨沒有想過——
他能改變了所有命中注定的拐點,卻沒能狠心斬斷少女的一腔孤勇。
重來的那日,容有衡看着剛被蓬萊道祖引上山的鄒娥皇,要戳她發頂的指終於變成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這輕輕一拍,好像要拍掉前世的所有苦厄。
這輕輕一拍,好像要補上前世對她的認可。
這輕輕一拍,好像有千言萬語都藏在其中。
這一次,他的開場白是:「容有衡。」
鄒娥皇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三個字的背後,是跨越了一世的人海,是放棄了飛升的機會,是無數次逆天改命,是一個沒能救下師妹的師兄。
後來,容有衡把一切都想的很好,但忘了自己始終沒法對着這麼一雙眼睛說不。
面對着無法修煉卻仍在後山練劍的鄒娥皇,容有衡趁着月色只敢看了那麼一眼,就驀然心軟了。
一遍遍的劈刺砍挑,一遍遍的跳起衝刺,汗水潤濕平地,動人的月色穿過柳樹的枝條,斑駁的光線落在鄒娥皇的臉上時,一片寂靜與木劍出鞘的聲音背後,容有衡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砰、砰。
哪怕明知結局不盡人意,可見過上輩子一劍破天的鄒娥皇,你難道真的就忍心,她終其一生不過也就是一個不能修煉的凡人嗎?
容有衡意識到。
他不能。
牽我魂絲,色授予魂。
等他這輩子再教鄒娥皇牽絲術時,恍惚間才明白,原來這所有的羈絆,早在這一切之前的牽絲術里就註定。
是牽我魂絲。
是色授予魂。
他這時候才明白,上一輩子的種種酸澀、從心底里萌生的欲望與嫉妒、看見方半子那種瞧不上,原來這一切複雜情緒的背後都可以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是喜歡。
而任憑容有衡心裏升起驚濤駭浪,他教鄒娥皇牽絲術的時候,不過也只是把散落的青絲梳的一絲不苟,把左邊的衣帶理了又理。
他記得,當初那個要娶鄒娥皇的方半子,就是這樣的一本正經;還有那個鄒娥皇沒能救活的何言知,聽人說也是個滿口之乎者也的酸儒。
他們都和吊兒郎當的他不一樣。
容有衡隱約總覺得,上一輩子,鄒娥皇大約是不喜歡他這樣的俏郎君的,他不夠安靜,也不夠忍耐。
所以這輩子,他無意識地學起了那兩位。
教鄒娥皇的時候,容有衡問她:「哪怕牽絲術能給你造就的靈脈只是最淺最薄的假根可能百年都難以進階一次,你也要修煉嗎?」
牽絲術只是看起來像魔道,但畢竟還不是。所以它有着所有正道最醒目的缺點:吃力不討好。
何春生會把它誤以為魔道,是因為他以為他飛速流失的靈氣源於那團細絲,卻不知道那是因為陣法被破後,鄒娥皇用靈絲為引成為了鎖仙陣的新主人。
「師兄,我要。」
初來乍到修真界,十五歲的鄒娥皇,是這麼回答容有衡的。
她堅定,她一往無前,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夠出人頭地。
而她的師兄面色不變,眼睫微垂,面上只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
「好。」他臉色微白,輕輕道。
命運的齒輪再度轉動,重合起前世的種種。
他看着那個姑娘用着最刻苦的勁頭修煉,終於慢慢趕超了同齡人,他看着這個姑娘在秘境裏大放光彩,收穫了朋友與聲名;他也看着這個姑娘志得意滿地去參加天驕宴,最後哭喪着臉空手而歸,還折上了一把劍。
他看着她從密州回,闖龍宮,滅謝家。
他看着她一路走來,看着她跌跌撞撞,看着她一次次希望落空。
他在她風光無限的時候冷眼旁觀,在她遍體鱗傷的時候不聞不問。
唯有那麼一次。
容有衡要出山拜訪宴霜寒的前夕,撞上了被一頭窺牛頂的腰腹淌血,喘着氣撲在地上補丹藥的鄒娥皇。
終於他又忍不住問她。
「那麼,師妹,你要放棄了嗎?」
彼時渾身是土的鄒娥皇慢吞吞地爬了起來,只留給師兄一個後腦勺。
她日夜練劍,她知恥後勇,她是蓬萊上最勤快的弟子...
她拔不出劍來。
容有衡推不出她的心裏路程。
他只聽到鄒娥皇的一聲嗯。
容有衡聽見鄒娥皇低聲回道,「我該放棄了,師兄。」
——想起往事,此刻化名容無常的有衡大師兄,卻忽然地笑了。
其實答案一直都很明顯了。
「該放棄」,和「要放棄」。
終究還是不一樣。
魔修?合道?
何春生和何九州都太瞧不起他師妹了。
現在,他翹腿坐在樹上,半支着下巴,凝神看着師妹,心裏彆扭又傲嬌地想:
如果她不放棄。
那他也不要。
畢竟,都已經重活一世了,本就是要來逆這天,改這命。
風雲攪動驚雷,大雨滂沱,榕樹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咳、咳——」
何春生從沒覺得自己離死亡那麼近過。
薄如蟬翼的靈絲嗖地地從鄒娥皇指縫之間迸發,掌控此等鎖仙陣後,她渾身上下充盈着靈氣,昏天黑地間,就是唯一的發光體。
不過,更準確地形容來說,她像一個炸彈。
因為寬僅幾厘的靈絲鑄就的靈根註定狹窄,所以無法吸收的龐大靈力就會從另一種方向上顯露,撐破鄒娥皇的寸寸肌膚,將原本就鮮血淋漓的傷痕襯得愈發觸目驚心。
然而旁人覺得難以忍受的痛苦,在她身上,竟只是尋常。
世人都嫌棄她沒什麼鬥志,是個拔不出劍的懦夫;但是他們從沒見過的另一面,這是個任憑多痛也不會鬆手,早已忘了哭喊二字如何書寫的劍修。
「放了我...放了我!」何春生拼命扒拉着纏繞在脖子上的靈絲,他現在終於反應過來,吸食他靈氣的不是鄒娥皇,而是他為了埋伏鄒娥皇所佈局的鎖仙陣。
反應過來後,緊跟着升起的是忌憚與惶恐。
鎖仙陣之難學,他學了十年,但是怎麼會一夕之間就被這個女人掌握陣勢。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
鄒娥皇眼波平靜,十指用力就要一絞。
「你若殺了我,那個跟着你來的蓬萊弟子也活不成!」
青度?
帶血的碎發遮掩住鄒娥皇的神色。
何春生心裏剛剛一松。下一瞬就異變突生,只見鄒娥皇那無情的大拇指用力一抬。
「啊!」
靈絲嵌入咽喉,淋漓的血從何春生的喉嚨里噴涌而出,他爆發出了一聲慘叫,連忙急急大喊。
「我在他們帶領的隊伍里安排了一個元嬰期邪修,你若殺了我,你們蓬萊,後繼無人!」
邪修有別於魔修,修煉方式和正道修士所差無幾,一樣的都是吐納靈氣,不一樣的是修煉手段血腥殘忍,前幾百年在魔修被一鍋端後草木皆兵,銷聲匿跡幾百年,又在妖族入侵,仙門實力衰弱後捲土重來。
老謀深算如何春生,從一開始除了鄒娥皇這邊的埋伏外,他還為自己準備了一條通天退路。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他安插在蓬萊的線人告訴他,青度是蓬萊道祖選好的接班人,對整個蓬萊意義重大。
也就是說,鄒娥皇就算最後能夠從重重刺殺里突圍,何春生也依舊會確保自己有能牽住她的一根線。
「嗬。」
鄒娥皇很少這樣笑,來何城後她一共只這麼笑了兩次,一次是對上婚宴路上那群誇誇其談求仙不如嫁女的何城人;另一次,就是現在。
她語氣平平:「何春生,我半個時辰前就想問了,你到底是有多瞧不上我們蓬萊?」
然就是這麼平平的語調才能聽出譏諷。
「懷疑正道的祖師爺蓬萊會養出一個魔修,以為我留下就是自尋死路,覺得我們蓬萊未來可接道祖班子的當代大師姐青度,居然會被一個區區元嬰境修士挾持——」
「如果今天你要圍殺的是崑崙當代大師兄,你也會如此,只派一個元嬰期邪修麼。」
元嬰期邪修,聽着名頭響亮,但是在那群真正的天驕之子們面前,也不過只是爾爾,哪怕青度比那邪修低了一整個大境界,也自有一戰之力。
「如果不會,」鄒娥皇眼皮微闔,半是厭倦道:「那你今日就是自尋死路。」
哐當一聲,隨着何春生的靈力驟然衰退,結界破開。
庭院關門處有玉盤落地的聲音。
還立着位面比粉白,唇比血紅的新娘,明珠。
寒風呼嘯,雷聲乍起,雨點瓢潑間,明珠只聽見了那句「元嬰期邪修」。
明杏...現在在的地方,混入了元嬰期邪修!
而何富貴曾經告訴過她,何家背後偷偷供養了一位元嬰期邪修,人稱邪畫師。
人血為料,人皮鋪紙,人魂作筆。
此間四大邪修之一,謝霖!
「閻王殿下閻羅人,一筆丹青染冤魂。」
他的實力,可遠遠不止是一句元嬰可以概括的。
「仙長!」明珠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她跌跌撞撞地撲上前來,厚重的喜服鋪在滿是泥跡與裂紋的地上,暗水沾濕她的衣角,新娘愴然地跪伏在地上。
「那個元嬰期邪修,是邪畫師,邪門四大老祖之一的,謝霖...」
「求仙長先留老祖一命,求仙長、救救我妹妹!」
傳說中,邪畫師最喜歡的是,剝下少女的人皮,作出栩栩如生的美人圖。
何春生這老東西不是瞧不上她們蓬萊,恰恰相反,他是太愛惜自己的這一條老命了。
鄒娥皇驟然鬆手,方才重傷之下未曾後退過半步的身軀,此刻卻抖得厲害。
她那雙黑漆漆的瞳孔盯着何春生,瞳底幽深如有萬丈深淵。
一套又一套,一環扣一環。
鄒娥皇竟低低地笑出了聲,這聲如自嘲穿透她嘶啞的喉,像渡鴉哀鳴。
方才說的話還歷歷在目。
原來真正輕敵的人,是她。
謝霖這兩個字一出,刺入何春生喉嚨半厘深的靈絲終於一泄。
奄奄一息的何春生,費勁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勒痕,他嗅着自己的血腥氣,竟是咧嘴笑了。
「鄒娥皇,邪畫師謝霖,一城屠夫,手上亡魂不可勝計,還有合道屍傀一具...你猜,你們蓬萊的那個小弟子活下來的概率大,還是被抽筋剝皮入畫的概率大?」
「本座知道,你們蓬萊的那個弟子叫青度,是蓬萊繼容有衡之後,道祖秘密擇出來的下一任執掌蓬萊山之人...但一切的前提是,她能活到那個時候。」
「本座現在給你一個交換的機會,各退一步,我不要你們的命,放你們走,我只要那個星盤,何言知留下的星盤。」
何春生以為這是要鄒娥皇自斷一臂。
容有衡卻知道。
這是要鄒娥皇在朋友和蓬萊之間選,大義和私慾之間抉擇。
但他其實也很想知道,何言知究竟能在鄒娥皇心裏重要到了什麼地步。
在上一世,他的師妹捨棄了拿靈絲開闊了五千年的修為,捨棄了龍口裏搶下的肉靈芝,捨棄了原本可以獲得真靈根的機會,捨棄了她能捨棄的,除了背上的那把本命劍。
也要換何言知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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