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日落時分,戰至第二日清晨。
沈南皎輸了兩招半,被薛庭笙一劍絞碎心脈,戰敗,血濺當場。
他輸得不甘心,又因為瀕死而意識昏沉,腦子裏只剩下要給薛庭笙添堵這麼一個念頭。後面他說出口的話,全然是他在人間話本上看來的東西。
話本上女主瀕死,只要說了這句話,就能讓男主坐擁萬里江山享無邊孤獨終生後悔不已——當然,人家女主和男主是有感情基礎的,沈南皎跟薛庭笙沒有。
但那時候他都快死了,滿腦子都是罵薛庭笙的話和走馬燈的回憶,腦子裏根本想不到那麼多東西。
他那時候他那時候為了噁心薛庭笙,給薛庭笙添堵,他說了什麼來着?!
因為生命力流失,那時沈南皎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自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光將他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暈染出光輝燦爛又混亂的視覺效果。
連帶着薛庭笙的臉,在沈南皎眼中都變得模糊起來。
但他實在過於厭惡此人,即使看不清楚,腦子裏也能清晰回憶起這個人的臉——必然是一張在犯困的死人臉,略微耷拉眉眼,雪白的面頰濺着自己的血。
反正沈南皎每每見到薛庭笙,就沒有幾次是她臉上乾淨的。
不是濺着敵人的血,就是濺着各種怪物妖精的血,活脫脫一個煞神在世,劍鋒之下,眾生平等。
他那時候——他說了什麼來着?
「我要死了,只可惜了我腹中你的親生子,要和我一起下黃泉了。」
回憶結束,自己瀕死之前信誓旦旦放出來的話,在此刻變成回音不斷盤旋在沈南皎的腦海之中。
他眼皮跳了跳,視線慌亂下垂,有些不敢和薛庭笙對視。
但他的手還被薛庭笙握着,視線一低,就望見薛庭笙和自己交握的手。
很詭異。
光是意識到自己和薛庭笙牽着手這件事情,就已經足夠詭異。沈南皎甚至感覺自己被薛庭笙牽住的那隻手,手背上有種被爬蟲掠過的刺撓感。
薛庭笙還在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她神色平靜而認真,難得看向沈南皎時不帶絲毫的殺氣。但是沈南皎只覺得荒謬;雖然自己臨死前用來噁心薛庭笙的話很荒謬,但眼前薛庭笙一副完全相信的樣子更加荒謬。
當時他是因為瀕死之際心脈神魂皆受重創,神志不清才會說出那樣荒謬的言語來。他那時候神志不清,難道薛庭笙也神志不清嗎?
她居然會相信這種鬼話?
雖然在妖族之中,確有少數由雄性承擔生育職責。但他又不是妖!他可是人!
人族男子又怎麼可能會懷孕!
怎麼想都覺得荒誕,但偏偏面前的薛庭笙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
沈南皎覺得薛庭笙再弱智,也不應當弱智到就聽自己幾句臨死前的胡謅,便當真信了那些話。他在薛庭笙那裏的可信度,就跟薛庭笙在他這裏的可信度一樣——約等於沒有。
難道
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沈南皎勉強從自己經脈之中驅使起一些微弱的靈力,內視丹田——雖然能夠驅使的靈力非常微弱,但僅僅是內視自身卻是完全足夠的。
只見他丹田靈府之中,確實蜷縮着一團拳頭大小的混沌靈體。
只用靈力探查這具身體的話,若非知道內情的人,只怕都會懷疑那會不會是一個新生兒的胚胎。
薛庭笙對於生育一事的認知完全空白,由此誤會他懷了倒也正常。只是
沈南皎面色古怪看向薛庭笙,薛庭笙在床沿邊半蹲,神色倒是平靜。只不過在沈南皎和薛庭笙之間,即使是這種平靜的表情,也顯得有些溫和過頭。
而且她還繼續握着沈南皎的手。
雖然薛庭笙現在面無表情,但是沈南皎稍微猜測了一下,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在等自己回答她——回答她剛才那句話。
思考片刻,沈南皎試探性的開口:「好?」
雖然沈南皎的語氣裏面稍微帶有一點點的遲疑。
不過薛庭笙沒有聽出來。
她幾乎不接觸任何人,大部分有接觸的人都死了,深交的人類更是為零。要讓她去理解人類語氣上的微妙變化,多少有點為難薛庭笙。
所以薛庭笙以為沈南皎就是單純的答應了她剛剛說的話。
她點點頭,又給沈南皎掖了掖被子:「你身體還未恢復,好好休息。等你睡醒,我有話要問。」
她難得同沈南皎說這麼長的句子,讓沈南皎越發恍惚。剛被喚醒的身體還很疲憊,並不具備太多的能量,被薛庭笙強行摁回床上之後,沈南皎很快就感覺到了難以抵抗的困意。
薛庭笙離開山穴,走到外面;此時外面已經是夜色朦朧,星野低垂,遠處山林蒼翠,蟲鳴聲混合鳥叫,陣陣不絕。
她從小在北冥山上長大,但真正可以休息和睡覺的地方也就兩個。一處山穴讓給重傷的沈南皎了,剩下另外一處就是太簇的湖鏡。
湖鏡外面是普通而平靜的水面,但只要穿過陣法進入背面,就能看見一片空曠的地方;裏面擺滿各種奇珍異寶,也有無數功法密集,其資源之豐富,甚至可以比擬一個中型秘境的所有產出。
這裏面的東西,大部分是太簇攢下來的。
太簇是蛟龍,活了兩萬多年,已經和北冥山的山脈融為一體,化作山神。在它尚未完全融進北冥山的山脈時,經常去人間行走,堆積了許多寶貝。
不過那些對人族來說十分珍貴的寶物,於太簇而言不過是玩具一樣解悶的小玩意兒。偶爾收集到一些功法秘籍,它為妖身,也無法修行。
但要將其扔掉,太簇又捨不得。
蛟龍天然有囤物的癖好,哪怕囤的是垃圾,它們也不會捨得扔掉半個。所以太簇特意開闢了這一方湖鏡,用來堆積自己攢下的各種雜物。
後來薛庭笙學會了開啟湖鏡,又頻繁下山之後,也學太簇,將自己從山下收集來的玩意兒全部囤積到這裏面。
那些金銀珠寶仙草法器,薛庭笙都興趣不大。她喜歡看書,尤其喜歡看那些算學地理的書籍,每次下山,常常去費心收集。
在湖鏡中看了一夜的算學書,直至第二天天亮,薛庭笙離開湖鏡。
從濃綠的樹林裏面跳出兩隻渾身雪白的鹿,腳步輕盈躍至薛庭笙身邊,在她面前曲足垂首,同樣雪白的鹿角上掛着一串累累紅果。
薛庭笙摘下一顆咬進嘴裏,白鹿眼巴巴望着她。
薛庭笙想了想,指着太簇湖後方:「在我休息的地方有一個人類,你把剩下的果子送去給他。」
白鹿溫順而輕快的跳遠,湖邊又只剩下薛庭笙一人。她掬起湖水洗漱,動作潦草而隨意,洗完臉用袖子一擦,再掐訣往身上扔個除塵決。
這個小法術是薛庭笙在山下偷學別人的。
太簇不教這種無聊的小法術,太簇說過,殺不了人的術法都是擺設,去學那些東西不過是浪費時間。
原本平靜的湖水表面漣漪層起,蛟龍碩大的腦袋緩緩浮出半個。
薛庭笙原本就站在岸邊,蛟龍腦袋浮起的位置卻也靠近岸邊,一時間蛟龍呼吸時噴灑出的水汽都撲上薛庭笙臉頰,連帶着染濕了她的衣裙。
她早已習慣,先給自己釋放了一層單薄的保護罩隔開水汽,然後二次施展除塵決烘乾自己身上的衣服。
太簇噴着氣:【那個人類醒了,正在吃我的果子。】
薛庭笙:「嗯。」
太簇:【你打算把他留在這裏,留到什麼時候?我可不歡迎人類!】
太簇討厭人類。
沒有什麼原因,也沒有被人類傷害過,就是單純的厭人。
薛庭笙也一樣。
薛庭笙回答:「等他把身體養好,孩子生下來。」
太簇敏銳的抓到了重點:【孩子?什麼孩子?】
薛庭笙:「當然是我的孩子。」
【】
太簇那顆碩大的蛟龍腦袋緩緩後退,和薛庭笙拉開一段距離。
它面前的湖水上涌,凝聚出一隻冰冷的濕漉漉的手,摸了摸薛庭笙的額頭。
薛庭笙被摸得莫名其妙,困惑的看着它。
太簇道:【我看看你是不是腦子在燒,才能說得出這種胡話。】
薛庭笙不理解:「我說什麼胡話了?」
太簇那雙燈籠似的赤金豎瞳盯着薛庭笙看了一會兒,緩緩後退,然後『軲轆』一聲,沉進水底去了。
它沒有回答薛庭笙的問題,薛庭笙也覺得無所謂。
反正太簇是這樣的,話說到一半就跑掉也是常事。
薛庭笙踩上湖面,走到湖中心,閉目養神,體內靈力自行運轉起來。
為了找齊復活人的海上方材料,她前幾天強闖了明珠庭,要他們老祖的骨灰三兩。對方自然不肯,於是打了起來,一場惡戰。
但最後還是薛庭笙更惡幾分,順利搶到了自己想要的材料。
卻也因此傷了元氣,目前正在養傷之中。
山林寂靜,偶有走獸飛鳥的動靜,也很少會傳到太簇湖上來。這裏是北冥山山脈的中心點,匯聚了整座山的天地靈氣,是修行的絕佳場所。
薛庭笙負劍而立湖面,眼皮輕闔,蒼白面容上有靈光淺淺流轉。
忽然,薛庭笙睜開眼,目光望向山林之中的某個方向——那裏有鳥群被驚動,禽鳥撲閃翅膀的聲音裏面混雜着靈鈴的響聲。
這是護山陣法內層被觸動的前兆。
薛庭笙御風而起,轉瞬間人就到了陣法被觸發的地方。
內層陣法靠近太簇湖,太簇本體就在這,所以設立的陣法也不是什麼殺傷力強大的陣法,只是按照五行術略作改進——被觸發的正是木門。
無數藤蔓交纏裹成一個厚實的繭,幾隻羽翅曳地的小妖踩在樹繭上跳來跳去,見薛庭笙出現,忙爭先恐後嘰嘰喳喳的同她匯報。
【同生同生!這裏麵包了個人!】
【是活人!一個活的雄性人族!】
【他好兇,雖然用不了靈力,但是一開始用石子試陣,差點就讓他跑出去了!】
【不過他好漂亮呀,像月亮一樣,身上還有月華的香氣,聞起來好香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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