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諫輕輕一推,黎梨的背就靠上了樹幹。
她還未反應過來,懵然抬頭,碰巧對上他低垂的視線。
許是剛練完劍,身前人熱氣未散,像一堵灼熱的牆將她困在方寸之間。
少年的氣息近得前所未有,黎梨不自在地挪開了些,壓着聲凶道:「看什麼?別指望我謝謝你。」
她嗓音清脆,因着避忌旁人聽見而故意壓低,本意是虛張聲勢想叫眼前人知難而退,可惜偏偏生了副玉軟花嬌的好相貌,假慍時只添嬌憨。
雲諫當然不會怕。
他懶洋洋撇開頭,目光落到她鴉羽般的髮髻上,看出她今晨為了避人耳目,捨棄了一應珠翠,青絲間只剩下一支紅玉簪子,一同往日與她形影不離。
這簪子樣式低調,用料與雕工卻考究,半面寶相花紋精緻繁麗,本該與她十分相襯。
只可惜,這寶相花紅玉簪原是一對,兩支並在一處才能拼出如意圓滿的好意頭,如今卻只剩下一支,孤零零地立在她的發間,叫人覺得月缺有憾,白璧生瑕。
若細究起來,這份不圓滿,也有他的一份錯處。
雲諫默了片刻,徹底移開視線,平聲回道:「沒指望你謝謝我。」
他看向林院來處,那兩道新來客的身影屬實出乎意料。
眼見來客走近,他想專心凝神,好聽清那邊的說談聲,然而,身前少女的大膽盯視卻將他的思緒攪得凌亂。
黎梨仰着臉,放任自己的目光在他臉上梭巡,一寸寸游離,看得仔細,好像拿了簇細小火把,一點點燒得他的臉頰泛起熱意。
雲諫不得不回過頭來,將黎梨方才的問話還給她:「看什麼?」
「你同我說實話,」黎梨側了側腦袋,「你今日是不是出來躲懶的?」
「畢竟」
她似疑惑又似篤定,踮着腳來左右觀察:「你哪有破相,想必是在騙我」
雲諫看着她湊近,卻未料及輕巧的吐息就此拂過自己頸邊,像夏日林間的一塊涼冰,輕卻驚人。
他忍了忍,伸手按住她的發頂,強行給她轉了個方向:「你還有心情管我?」
「你自己看看,那是何人?」
黎梨不滿地拂開他的手,望向那兩位新客。
「三皇子?」
黎梨暗道怪哉,她不去祭典也就罷了,她這位三表哥可是有望繼承大統的嫡皇子,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竟然也敢偷溜。
只見不遠處一高一低兩道身影,都穿着素色麻衣,臉上的禮舞妝紋還未擦淨,顯然過來得突然。
黎梨凝眸打量那道稍矮的身影,納罕着這位貴女好面生,似乎不曾見過?
疑惑未持續多久,三皇子蕭煜珏的聲音便傳來:
「瞿靈妹妹,你難得回京一趟,為何一直不應我的邀約?直到今日祭典才來找我,害我好生為難」
瞿靈。
此聲一出,黎梨腦海里電光火石,猝然想起這號人物——前任吏部尚書家的幼女,少時也是見過面的,似乎與蕭煜珏關係很好。後來吏部尚書告老還鄉,她隨父離京,此後多年未有音訊。
這次祭典召令世家,瞿老竭忠三朝,讓她回來侍奉禮舞也不算奇怪。
那邊的麻衣少女委屈道:「煜珏哥哥你不知道我的難處。」
「我父親上了年紀,一門心思留在祖籍養老,如今瞿家只剩我二叔在京為官,我回京只能投靠他但你也知道我二叔一家規矩甚嚴,將我看得可緊,先前哪有機會應你的邀約?」
聞言,蕭煜珏語氣鬆軟許多:「我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畢竟與你見面才是大事,那祭典不去也罷。」
「只是可惜與你相處的時間太少,就怕今日祭典結束,你又要啟程回鄉」
被戳中心事,瞿靈掩面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蕭煜珏此人酒囊飯袋,萬事不通,可仗着天家身份與一脈相傳的頂好相貌,在情場一道順風順水。
見美人梨花帶雨,他當即懂事地將她揉入懷裏,好聲哄道:「妹妹這是怎麼了?哭得我心都疼了,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你不妨同我說說,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毫不猶豫替你去了!」
這情話說得一套又一套的,黎梨躲在樹後嘖嘖稱奇,她看看三皇子,又看看面無表情摩挲着劍柄的雲諫,意有所指地朝他努努嘴。
——你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仔細以後娶不到親,還不快些學學?
雲諫搭在劍柄上的手一頓,朝她翻了個白眼。
那邊終於哄得瞿靈抬起頭來,少女淚盈於睫:「煜珏哥哥當真要幫我?」
蕭煜珏再三保證,瞿靈終於抽噎着說了。
「煜珏哥哥,桐洲實在清苦。那裏窮山惡水,連個體面些的侍女都雇不到,平日裏裁衣曬書、烹羹煮茶,稍精細點的活兒都得自己動手我幼時在京也是嬌生慣養的,哪裏吃過那樣的苦?」
說罷,她展開自己的手,原本細嫩的指尖,如今累累傷痕。
蕭煜珏心疼壞了,捧着美人的手心呀肝呀叫了一通。
「這也就罷了」
「我父親不知聽了誰人的攛掇,竟想將我指配給鄰鄉的一個窮秀才,說什麼書香門第才是上等清流,」瞿靈淒悽怨怨,淚如雨下,「他要我祭典過後就回去議親待嫁」
「豈有此理!」蕭煜珏大怒。
「區區一介秀才,如何配得上你?」他當下就要帶瞿靈回去,「妹妹別怕,我現在就去寫信給瞿老」
瞿靈忙拉住他:「我父親性子固執,這又是家事,你哪裏說得動他?」
「那該怎麼辦?」蕭煜珏停在原地,兩人一時僵持。
這時候,雲諫已經嗅出了些不同尋常的微妙氣氛,心下一慌,拉過黎梨就要走。
「別看了,我們回去。」
黎梨正在興頭,哪裏肯答應,三兩下就推開了他:「你自己回去便是,我還想看看他們有何妙計呢。」
雲諫哽了一下,難得委婉:「你不會想看的。」
黎梨:?
只聽見遠處的瞿靈又哭了起來:「罷了,只怪我命苦!」
「想來我幼時膏梁錦繡,又與煜珏哥哥你青梅竹馬,如此順當如意,已是把我一生的福氣用盡了如今父親打定了主意要推我入火坑,我一個姑娘家,好比遠塘浮萍,無依無靠,哪裏有反抗的力氣」
她哭得好生難過,聲聲浸淚,柔弱的肩頭止不住地顫抖,如雨中梨花一般惹人憐愛。
蕭煜珏急得圍着她打轉:「妹妹胡說什麼,你何曾無依無靠了,這不是還有我在嗎?」
「煜珏哥哥,既然你這樣說——」
瞿靈用力抹了一把淚,豁出去了似的:「我在攬星樓訂了桌上好的酒菜,你可要與我同去共飲?」
攬星樓共飲?
黎梨瞪大了眼,直呼刺激。
誰不知攬星樓是京城出了名的銷金窟,酒釅花濃,窮奢極欲,更是貴人們風流密會的佳所
此情此景,顯然酒菜都是噱頭,瞿靈是在暗示蕭煜珏,她願意與他譜寫一段多情佳話啊!
猝不及防聽見貴女表白,不僅黎梨打了個激靈,就連縱橫歡場的蕭煜珏也險些沒反應過來。
「靈兒妹妹,你是說」
瞿靈咬着唇,細白手指攪弄着衣帶,儼然是副情羞意怯的模樣。
果然沒有女人會不愛自己,蕭煜珏大笑:「靈兒放心,我絕不負你!」
那邊兩人便貼上了臉,遙遙看去,啃得十分起勁。
黎梨又是一陣搖頭嘖嘖:「瞿姑娘這一步棋好險,自古皇家無情種,入三皇子的門,未必就比嫁秀才好」
正感嘆着,便聽見一道清越嗓音:「那你呢?」
黎梨回過頭,雲諫垂着羽睫看她:「你也流着皇家的血,也像他們一樣無情?」
黎梨被問懵了一瞬,而後又有些莫名其妙。
「這與你」何關?
她的話語被遠處的一道驚呼聲打斷。
雲諫暗道麻煩,黎梨已經循聲轉了頭,正巧看見蕭煜珏將瞿靈按到林地上,轉眼間二人衣衫鬆了大半。
瞿靈推拒道:「這兒不好,我們去攬星樓」
「好靈兒,可憐可憐我吧,因為籌備祭典,我足足淨宿了一個月,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真的忍不住了!」
蕭煜珏動作不停,三兩下就脫了擋礙:「你放心,這兒少有人來,我們先享樂一場,回去我就抬你進門」
而後身影起伏,很快喘息聲交纏在一處。
這進展太過突然,黎梨倒吸一口氣,下意識捂住嘴。
雲諫頭疼地按住額角。
蕭煜珏急色,行事又出格,孤男寡女偏僻林間,他會這樣做真是一點都不意外。
雲諫瞥了眼黎梨。
他早就說了,她不會想看到的。
二人還傻站在樹後,總不好叫姑娘家為難,雲諫只得深深呼吸,率先打破這詭異的僵滯。
他佯裝無事道:「我們走吧。」
黎梨忙不迭點頭,下一刻,那雙桃花眼抬起,竟閃滿了八卦又興奮的光:「去哪?」
雲諫:?
黎梨:「這兒離得太遠了,角度也不好,我實在看不清楚,你快帶我換個好位置。」
雲諫:
雲諫:「你做夢。」
見他並沒有要挪位的意思,黎梨掃興地轉回去,勉為其難隔着蔥蘢樹影觀賞這場活春.宮。
她是個好學不倦的好學生,遇見不懂的問題總會虛心與同窗探討。
「她為何那樣,是不是不樂意,我們要過去救她嗎?」
「他這是在做什麼,腰不疼嗎?」
「哎,他怎麼」
黎梨半躲在樹後,接連幾次拍開雲諫伸來的手,不願隨他離開,還要將滿腹的疑問倒在他身上。
她越看越好奇,他越站越煎熬。
少頃,一道無奈嘆息聲後,暖意落到她眼前。
雲諫站她身後,一手伸來捂住了她的雙眼。
黎梨茫然眨眨眼,只看得見一片烏朧朧的黑,少年五指像道暖熱的門,將多餘的紛雜隔絕在外。
黎梨有一瞬間忘了其它,只覺這道門好生粗糙,蹭得她臉上的皮膚都細細地疼。
她有些不解,同是京城烏衣子弟,她自己一雙手養得白淨細嫩,怎麼他掌間就這麼多繭子?
難不成,習武練劍這樣辛苦?
小郡主兀自走着神。
雲諫察覺到她的眼睫微微顫動,扇羽似的撓着他的掌心。
有些癢。
他低下頭,輕聲拉攏她的注意力:「齋戒一個月了,想不想去吃點好吃的?」
黎梨聽見他的嗓音,少年束得利落的馬尾辮隨之垂下,墨色發梢輕輕划過她的耳畔。
也有些癢。
黎梨心神微動,終於回過頭來看他。
雲諫收回手:「瞿靈不是說訂了桌酒菜?瞧他們的樣子,是不會去吃了。」
「據聞攬星樓廚子手藝精湛,菜式堪比國宴」
他沒再往下說,黎梨已經瞭然,難得向他粲然笑開:
「堪比國宴?」
「珍饈美酒,當然不能辜負!」
雲諫敷衍地點點頭。
他不在意辜不辜負,他只想趕緊帶她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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