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後處置?」
長春宮外一時無聲,停了半晌,「聖人」的聲音才慢慢響起來。
比起方才女聲更有存在感的狀態,現在佔據上風的明顯是個年輕的男子聲音,原本平板僵硬的女聲則成了底噪,間或夾雜着絲絲嗡鳴。
謝琅聽得出來,這聲音是年輕狀態下的柯卡塔的。
就算聽不出來,單看「聖人」現下變得碧藍的右眼,也能猜到發生了些變化。
她面不改色,再度重複道:「是,請陛下暫緩處置鳳君,待萬壽宴後再做安排。」
說罷,她瞥到被按在地上的「鳳君」抬起臉來,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裏滿是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什麼?
沒想到她會暫時保下他嗎。
謝琅涼涼看他一眼,又正回視線,微微咳嗽着請求道:「陛下若有顧慮那請將『鳳君』暫且交由臣審問罷。」
說完,她突兀地聽到一聲很細的響動,像是什麼開始了。
是直播?
「聖人」陰冷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打斷了她的思緒。謝琅聽見祂很沉地吸了口氣,說話的聲音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交由你審問?」
語氣中很是質疑,顯然對她的懷疑和忌憚又添了幾分。
注意到拿着人恭謹立在天子身後不遠處的中官擔憂的目光,謝琅剛要說話,卻聽身後不遠處慢悠悠地再度飄來個溫和、沉靜的聲音:
「皇帝,哀家想着,鳳君既也對定國公出手了,那便由國公在旁側聽審,自心、漸鴻一道審理,這般行事,如何?」
謝琅幾乎是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人聲傳來的方向——當朝太后正從鑾駕上下來,掌事女官扶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就這麼岔到她與「聖人」之間。
她沒有拜下去,因為跟在太后身後的兩位一等女使已然對蘭樽月同西奈津說不需見禮,於是在場上直直站着的,除去在旁攙扶的宮人宦侍,也只剩下天子、太后與她三人。
儘管在接到懿旨時,謝琅便已知道這位太后或許與蟲族無甚聯繫,但她還是着重看了一眼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正常的人影。
她收回視線,聽得「聖人」語氣稍稍一松,簡單喚道:「太后。」
謝琅明顯注意到,在這一聲後,太后不動聲色地扶了扶頭上的步搖。
想來又是個發現不對的人。她微微垂下眼,一時之間大概能確定,這位太后也是自她記憶中生的幻影。
太后並非聖人的親生母親,而是她的姨母。昔年中宮皇后早逝,母家唯恐聖心消散,便再送了皇后的嫡親妹妹入宮。這位甫一入宮便是貴妃的份位,但論先帝寵愛卻不及淑妃,更是沒有子嗣。
好在她也無意爭些什麼,只將聖人視如己出,在先帝政務繁忙時,尚是武康公主的聖人多半都養在她宮中。
如是真正的聖人,她不可能生疏地喚「太后」,而是該稱「姨母」的。
她心裏琢磨過一圈來,「聖人」已道:「池聞之事驚擾太后,實屬兒臣之過。」
太后語氣寒肅:「鳳君之事,不該由皇帝屈尊降貴過問,但明日就是萬壽宴,此刻發落易生變故。況且,你一日未廢鳳君,他池奉鶴就仍在位上,單揀自心、漸鴻二人共審恐怕不美。」
說罷,她環視一周,似乎在看有什麼人能擔此重任,加入到審問的行列里,可看了一圈似乎又不滿意,只說:「二位」
蘭樽月眼尖,見她看的是兩位新選上的禮部並戶部尚書,忙提醒道:「這二位是新上任的禮部尚書和戶部尚書。」
太后接着他的話順暢講下去:「兩位尚書均非刑部與大理寺出身,品級又遠不如中書令、侍中與右僕射高。」
謝琅聽她一一點過,這才發覺梅耶不在人群里。
莫非是被「聖人」派出宮去,尋時機將國公府圍了吧?
她倒是不擔心這個,只看梅耶離宮之後,是否還能說服阿圖爾奇克。
「中書令、侍中雖已封爵,可畢竟家中與鳳君族中有所牽連,難免心生惻隱只有定國公。」另一邊,太后慢慢道,「皇帝昔時曾言,定國公之品秩堪比王爵,自是尊貴,加之定國公又在此事中受害,想來不會徇私。」
「聖人」沉默了。
因着太后身邊的掌事女官將她擋住了,謝琅得以光明正大地觀察「聖人」的神情。
祂目光很沉,碧藍色的那隻眼睛轉深,而另一隻紅瞳中心有更深的色塊在跳躍,仿佛躍動的火星。
隔了半晌,她聽到祂和緩了語氣,說:「母后所言甚是。」
那道泛着冷光的視線越過太后身邊掌事女官的肩頭,重又頓在她臉上。祂看得很細緻,謝琅一時之間感覺,祂是在思考從哪裏下刀。
可這沒什麼可怕的,若她真輸了,也只有死之一途。
但畢竟她現在還勉強算作「臣子」,於是她稍稍偏了視線,避免和「聖人」對上。
等到天色又暗下幾重,謝琅方才聽見祂大發慈悲般地鬆了口:「那便依太后所言。漸鴻、自心,你二人陪定國公一道審理池奉鶴,人就先送到秘獄去。」
西奈津、霍自心齊聲應是,後者自「聖人」身後快步行出,而扶住謝琅的蘭樽月也適時鬆手,接替霍自心站到「聖人」身後去。
走過太后及其掌事女官身側時,霍自心險些撞上去,不得不朝掌事女官那面側了側身,謝琅眼尖地掃見他接過了什麼塞入袖中。
謝琅假咳兩聲,權作圓過自己沒及時答話之事,才垂首應道:「臣謝過陛下、娘娘信任。」
「鳴玉。」冷不丁的,「聖人」喚起她的字,目光中滿是探究,「你既說處置『鳳君』該留到萬壽後,那今夜可小心着點。」
「小心着點」,是說不要讓這位「鳳君」身上有些旁人看得出的傷痕,謝琅從善如流應了,再道:「定不負陛下所託。」
言罷,在「聖人」默許下,她重新上了來時乘的軟轎,而「鳳君」也在驍衛壓制下被捆住手腳送上鳳駕,與她一道往秘獄的方向行去。
軟轎剛剛抬起,她又聽到祂含怒的語氣:「此事不得泄露,如有外人言說,夷三族。」
跪地人等應是的聲音傳得很遠,被風一吹又打着彎似的在謝琅頭頂盤旋一圈,才漸漸如霧氣般消失。
謝琅揣着手爐看泛灰的天在眼前延伸,不知是要延伸到何處去。
她突然有些懷念星空。
人若是見了更廣大的世界,總是不甘心囿於一隅的。她已見過了無數星辰,於是漸漸地對大啟也遠沒有一開始時留戀了。
謝琅微微嘆了口氣,略低下頭問走在軟轎旁的西奈津:「你為什麼會認為,帝制遠比聯邦制好呢?」
西奈津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問,下意識掃視了周圍一圈,見沒人注意到她說的話,方舒了口氣。
這口氣舒到一半她又頓住,不上不下地正墜在喉間,西奈津意識到什麼,抬頭道:「你是說——」
「我看你只是因他對你的行為有所不忿。」謝琅低聲道,「可帝制再辟,本是禍事。」
「這些日子你在宮中,恐怕已窺出了它的禍端。」
西奈津苦笑道:「是啊,不然我方才怎會如此小心呢?」
「我的想法確實錯了。」
謝琅閉上眼,搖了下手:「你是他的養女,若從小接收的信息都是如此,也沒辦法。」
「再者,若各機關間行事不便,確實也會讓你有這樣的想法。」
她沒再同西奈津說話,只閉目養着神,待得周邊陰冷氣息漸重,血腥氣也漸濃的時候,才慢慢睜開眼睛。
風聲蕭索,秘獄外圍的建築黑壓壓地朝人壓來。
一股不太舒服的氣氛湧上,謝琅微微皺了皺眉。
此處不是鍾漸鴻掌管的詔獄,因此披着她殼子的西奈津只親自扶了謝琅下轎,一應的事都留交給霍自心把握。
中官寒聲道:「來人,都押進去——鳳君請到最里一間。」
這回押人的就不是驍衛了,而是看守秘獄的鐵衛。見跟來的驍衛紛紛退開,且向謝琅告退走遠後,他們才按霍自心的吩咐沉默上前,將從長春宮帶過來的一連串人都押進了秘獄。
謝琅在其中見到幾個熟面孔,都是曾侍奉「聖人」左右的。
她心下不由微寒:真正的聖人身邊是否也有這些人?若有機會,她怕是得同謝鳴玉提一提。
於是她順口問了兩句名字,霍自心沒想到她問這個,微微一怔,還是說了。
他說完又貼心道:「國公未曾來過秘獄,這最里一間為來觀審的貴人單建了間屋子,國公如想旁聽,又不願被衝撞,可坐到屋內聽審。」
謝琅謝過,卻搖頭道:「我想單獨問他些話,還請二位暫避遠些。」
西奈津知曉她的意思,自是沒有異議,霍自心卻道:「國公如今貴體虛弱,秘獄內又寒涼,若他反抗,國公怕會受傷。」
謝琅仍是堅決拒絕了,卻拗不過霍自心偏要陪着,只好改口讓兩人都跟着,只是要在她問話時立到「鳳君」身後去,且背對着她,塞上耳朵。
拉扯間已經拖了一會了,她信步邁入最里一間監牢,便見「鳳君」被綁縛在固定於地面的鐵椅上,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在燭火照耀下微微閃亮,仿佛上好的寶石。
謝琅走到他跟前去,看霍自心和西奈津都很自覺地如剛才所說立定了,方伸手掰過他下頜,冷冷道:
「又見面了,梅拉克。」
她看着他因驚恐而睜大的眼睛,先劈手扇了他一巴掌,才又問道:
「告訴我,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麼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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