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霧潮安靜起伏着,來於無邊之荒野,發於未名之深壤,好似滅世洪水被天神按下了「極度緩慢鍵」...
它慢慢地,緩緩地從四面八方而來,率先淹沒了北地的草原。
那草原,是蠻子和魔獸的天堂,是被歌舞昇平的中土大商貼上「無有教化」標籤的野蠻之地。
魔獸天性喜歡廣闊,也愛在生物繁多的草原覓食,對於城鎮那一棟棟亭台樓閣並不喜歡,故而往年...蠻子頂多趁着秋季豐收來打一波草谷就回去。
可如今,萬獸奔騰!
蠻人逃竄!
在他們身後並沒有可怕的敵人,有的只是灰霧。
灰霧裏藏着什麼,無人知曉...只是魔獸下意識地開始奔逃,不少蠻子也瘋狂地南下。
比起去面對這灰霧,他們更願意去攻破坐落北地的六鎮。
只因為他們真的不知曉。
他們只知道一旦進入灰霧,那就隨時可能失蹤。
怎麼失蹤的?
不知道。
是死是活?
不知道。
即便是最強壯的勇士前去調查,也有去無回。
不僅有去無回,甚至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回。
神秘,未知的恐怖,使得蠻子決定迅速遷徙。
哪怕他們其實更喜歡草原,此時也不得不南下。
北方已經不再適合他們生存!
狂風,勁草...
一個騎跨雙頭黑巨狼,身圍斑斕虎皮,赤膊上身的巨漢正領着僅是過萬的族人南下...
但這巨漢所屬族群不過是個小族,族中對南邊的大商皇朝知之甚少。
族裏商議出的結論是,先去打草谷,抓幾個中土人來當嚮導,然後再說。
蠻子,從來都是火爆脾氣,打架靠感覺,管他娘的戰略戰術。彼此之間,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完全擰不成一根繩,都是各自行事。就連南下,也是各掃門前雪。
巨漢側頭看了看身後遠處那灰色天空,心有餘悸,同時又開始思考到哪兒抓人。
或許有許多蠻子正和他在苦惱一樣的事。
忽地,遠處傳來「嘰里呱啦」的吼叫聲。
巨漢頓時凝重起來。
中原人?
中原人是來埋伏了麼?
他目光血紅。
先殺再抓!
...
...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草原上,一個皮膚幽黑的瘦削少年在哀求着。
而另一個瘦不伶仃的,看起來還是大男孩的少年卻神色冰冷,且充滿了幾分不甘的暴戾,「二哥,你求饒,他就能饒了我們?」
「呵,作惡多端的小崽子,別擺出一副不甘的樣子。」持劍俠客同樣冷冷看着兩人,「王伯收留你們,結果你們呢?你們調戲那村中女子,還趁半夜做了那等齷齪之事,你們不該死誰該死?!」
那瘦不伶仃的大男孩似瘋如癲地笑了起來:「該死?該死?
我等強佔良家,那叫作惡多端。老爺們不叫,老爺們是姑娘自願。
若被玩膩了打死,那叫嫌棄老爺給的少,貪得無厭,自己該死。
這世間,有多少逼良為娼者,作威作福者?
假借一身官袍,便無法無天;
手揣染血金銀,就為富不仁。
雙手往眼前一遮,世上就沒有了惡,反倒是那些說惡者其心可誅。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你?
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你不敢去維護真正的正義,卻追蹤百里來殺我們這種手中兵器都沒拿着、朝不保夕的人。
我且問你,你說王伯收留了我們。
那王伯的女兒美不美?
我和二哥有沒有調戲她?
沒有!
我們寧可跑遠了,去調戲別的女子,也沒動王伯的女兒!
這叫知恩圖報。」
持劍俠客聽着這一番詭辯,怒髮衝冠,他知這小崽子伶牙俐齒,還讀過書,不欲再多言,於是鏗然拔劍。
瘦削少年駭地瑟瑟發抖。
而那大男孩卻猛地挺身,發了狠,往前用盡力氣一撞,將俠客頂開幾分。
「二哥,跑!」
瘦削少年早駭地沒了魂,聽到「跑」字,急忙起身,雙手狂舞,如失心瘋般往遠而去。
持劍俠客手中長劍飛甩,疾射瘦削少年背心,透體而入,可許是風大、距離遠,卻沒射中要害,只是割中了手臂。
少年尖叫,跑的越發之快。
俠客隨手一拳轟在大男孩腹中,大男孩吐血飛出。
俠客則是先追那少年去了。
兩人一追一跑,距離飛快拉近。
而就在這時,大地忽地震顫起來。
狼騎,蠻子宛如鋼鐵血肉的可怕潮水從遠而來。
為首巨漢抓出一把巨型彎刀,目光嗜血,待靠近那狀若瘋魔的少年,一刀斬出,少年被砍成了兩半,再經過那手持兇器的俠客,又是揮刀橫斬。
俠客揮劍格擋。
咔!
劍斷!
俠客頭顱飛了起來,鮮血從斷脖處爆射,射的到處都是。
為首巨漢這才意識到也許不是埋伏...畢竟人太少了。
他左看右看,又掃了眼身後族人,有些尷尬。然後,他忽地從雙頭巨狼上跳下,跑到前面一抓那嘔血於地的大男孩,用蠻語「哇啦哇啦」地問道:「你是誰?你為什麼在這兒?」
大男孩目光還呆滯着。
二哥,在他眼裏分成了兩半。
他雙目發紅。
但是,那目光很快回過神來。
他忽地張嘴,竟是吐出了雖然生澀、卻還算清晰的蠻語:「丁思谷,附近村民,被凶人追殺。」
蠻人統領沒想到這小孩還會說蠻語,心中大喜,將大男孩一下抱起,道:「太好了!」
隨後,又側頭道:「兩個都是凶人?」
丁思谷道:「一個是,還有一個,也是逃命的。」
蠻人統領道:「你和他熟?」
丁思谷凝視着被砍成兩半的二哥丁思岩。
去年深冬,他領來盜匪入村,看到大哥慘死,他簡直不敢置信。之後再審問那些去浸豬籠的村民,他就知道了...殺大哥的竟是個瞎子,宋瞎子!
再後,塘河村發生了鬼災,他靠着機敏,拉着二哥瘋狂逃出,之後輾轉到了六鎮周邊,因年幼又會賣慘,而被當地一戶姓王的老伯收留。
然,狗改不了吃屎,沒過多久,他就和二哥丁思岩看中了那鎮裏一個姑娘,深夜悄悄前去玷污,結果...卻踢了鐵板,被一路追殺至此。
期間,他和二哥相依為命。
諸多念頭閃過,丁思谷回過神,看着那分成了兩半的親兄弟,搖搖頭,神色平靜道:「不熟。」
然後紅着眼看向蠻人統領道:「大王,我想跟着您。」
蠻人統領又問:「那你為什麼哭?」
丁思谷淚水止不住滾落,卻笑着道:「看到大王,激動。」
蠻人統領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轉身道:「找到了個有趣的小孩!他...能成為我們的嚮導!」
蠻人部落的族人也跟着吼叫。
丁思谷哭着哭着,忽地狠狠擦去眼淚,扯起嗓子,學着蠻子的樣子,跟着一起吼叫起來。
...
...
嗷~~~
嗷~~~~
狼嚎聲,此起彼伏。
安大小姐微微掀開車簾,掃了眼牛車外的緩慢山林和陰沉霧霾,白紗後的一雙杏眸陷入了思索之色。
十車谷糧本該賣掉過半,但如今竟只賣掉兩車,原因是不少邊荒的村落都逃難去了,還有的...則似是處於和塘河村類似的環境。
她派人盯着塘河村,不僅是在等關溪,也是在觀測。
她甚至還親自去看過現場。
故而,安晨魚對於鬼災的特性,表現等等,是了解極多的。
行商者,亦有天時地利人和。
擇無有禍患之時貿易,謂天時。
擇交通便利之地貿易,謂地利。
洞悉人之需求,購買能力,供其所需,按力供貨,謂人和。
時代在變,安晨魚一直在了解着新的時代。
她的眸子死死盯着遠處山林里翻湧起的灰霧,忽道:「王叔,前面的道不往右了。」
王天船策馬過來,愕然道:「大小姐,不往右,我們這谷糧賣哪兒去?」
安晨魚道:「往左,從北水縣走,回家。」
這話一出,隨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家兄弟里的王天馬道:「大小姐,這...這...我們貨還沒賣完,怎麼能回去呢?」
安晨魚一指遠方道:「那霧,和塘河村起的霧一樣。此間亂起,不宜貿易,速速歸家吧。」
商隊裏不少人雖然不以為然,覺着「不就是下點霧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可大小姐威望擺在這兒,眾人卻還是遵循其言,準備提前返回。
牛車叮鈴鈴作響...
大小姐冷艷的臉頰顯着思索。
她似是想過了許多人,許多事,最終才在昏暗的車廂里虛拈一子,用無人聽到的聲音淡淡道:「小宋,別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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