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星稀清冷,弦月當空。
江都縣衙後院裏,蒲永安身穿青袍,頭戴網巾,長吁短嘆,猶豫遲疑。
今天海瑞、王一鶚的態度非常明白,兩淮這艘船要被鑿沉了,自己是想趁機換艘新船還是願意跟着舊船一起沉溺水底?
任由自己選擇。
當然想換新船。
但是蒲永安擔心,在成事之後,自己會不會成為棄子?
朝堂地方的鬥爭,自己這樣的人,多半是不會被勝利者接受,用完就扔,一點都不帶可惜的。
蒲永安不甘心。
辛苦這麼多年才熬到如今的位置,誰願意輕易捨棄。
「老爺,有客拜訪。」老僕人在後院門口稟告道。
蒲永安一愣,這麼晚了,誰來拜訪自己?
「誰?」
「梁舉人。」
梁奢!
蒲永安眼珠子一轉,說道:「請進來。」
不一會,梁奢提起衣襟快步走進來。
蒲永安上前迎接道:「克儉兄,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梁奢拱拱手,淡笑道:「北風凜冽啊,世德兄難道沒感到刺骨寒意嗎?」
「感受到了,所以才在這裏長吁短嘆。走,到書房裏說話。」
「好。請。」
兩人在不大的書房裏坐下,等老僕人端上茶離開後,梁奢搶先開口。
「世德兄,今天三位欽差找你們幾位談話,說了些什麼?」
蒲永安搖了搖頭:「還能說什麼?敲打一番罷了。這一次來勢洶洶啊。」
梁奢沉聲答道:「確實來者不善,海剛峰海內聞名,卻是太子的一把利劍,斬妖除魔,無比犀利;徐蒙泉,久居南京,熟悉南直隸政務,新得戶部尚書高公器重,正是踴躍報效之時;王子薦,少湖公門生,太子干將,殺伐決斷,幹練通達。」
蒲永安又搖了搖頭,「克儉啊,你漏算了。」
梁奢一愣:「漏算了?南京城新任戶部侍郎劉子和(劉應節),只是他在那個位置,有些鞭長莫及。」
「克儉,伱漏算了上海的楊金水,漏算了吳淞的鎮海營,漏算了巡撫浙江、福建兼提督海備的曹子忠(曹邦輔),漏算了舟山島的定海營。」
梁奢臉色一變,沉吟一會慢慢說道:「楊金水坐鎮東南,以統籌局東南辦統籌東南海商,進而掌控着南直隸、浙江、福建、廣東,以及江西、湖廣的商貿。這些商賈往來各地,交遊廣泛,消息靈通。
還有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商業調查科.如此說來,還有東廠、錦衣衛,確實,我們少算了許多。」
說完後,梁奢臉色凝重,「世德兄才幹智謀遠在我之上。這一次巡查鹽政,高公要政績,要銀子;太子要什麼?少湖公又要什麼?愚弟一時想不通。」
蒲永安搖了搖頭:「克儉客氣了。不是你想不通,是你不敢想。」
梁奢往椅背上一靠,抬頭看着屋頂,長嘆一聲,「還是世德兄了解我。梁某不想重蹈覆轍!」
蒲永安也有些激動,站起身來,背着手,在不大的屋裏慢慢走動。
「當初在安東縣,我是縣丞,你是淮安府推官,你我二人攜手,嘔心瀝血,耗費半年時間才將為禍淮東十多年的漫池山水匪剿除。
最後得到什麼?好處全部被他們拿了,賜下點殘羹剩湯給我們。當初我勸你,去南京走動走動,你卻不聽,結果」
梁奢一臉悲憤,雙眼閉上,似乎不想回憶過去往事。
「克儉,這世上小人難防啊。」
梁奢點點頭:「世德,不要再提了。」
「為何不提?當年你我在安東剿除漫池山水匪,救出韓承濂。當日他千恩萬謝,說自己是揚州十大鹽商韓家之二子,出來遊玩時不慎被水匪綁票,性命危在旦夕。
回到揚州,他的態度就有所變化。後來無意間窺得弟媳,起了歹心.克儉,當初你差點萬劫不復,難道不記得了嗎?」
梁奢恨然道:「當然記得。當初要不是世德兄托人把我舉薦到魏國公府門下,梁某早就家破人亡了!」
蒲永安看着梁奢說道:「克儉,你是不是顧及魏國公府世子的恩情?」
梁奢遲疑幾息,點點頭:「對。兩淮鹽政,牽一線而動全身。揚州十大鹽商,旁人看着富甲天下,有錢有勢,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輕輕一推就倒。」
蒲永安淡笑道:「克儉,你擔心揚州一破,順藤摸瓜就查到南京,查到魏國公府?」
「是啊,太子殿下弘毅致遠,又有消息說,朝廷想取消南直隸,分設布政司。」
蒲永安哈哈一笑:「我就知道,克儉擔憂的根結就在這裏。你剛才問兩淮巡鹽,高公想要政績和銀子,你擔心太子和少湖公想要取消南直隸,分設布政司。」
「對。」梁奢點點頭,「太子是先皇帶出來的,先皇最喜歡改祖制,定新祖制。太子會不會也有此好?取消南直隸,分設布政司,對於少湖公為首的江南世家來說,更是好處多多啊。」
蒲永安盯着梁奢:「你更擔心取消南直隸,魏國公一府會被遷至北京城?」
梁奢猶豫一會,最終緩緩地點頭。
「克儉,你糊塗啊!」蒲永安嘆了口氣。
梁奢臉上閃爍了幾下,說道:「請世德兄指教。」
「克儉兄,你覺得這次兩淮巡鹽,會不會像上次,高公二十四位門生那樣無功而返?」
「肯定不會,海剛峰、王子薦,天下名臣。徐蒙泉,我等也多少熟悉,頗有才幹,算是能臣。他們三人來巡鹽,什麼查不出來?」
「是啊,他們三位出手,什麼查不出來?鹽政的腌臢事一被查出來,首當其衝的就是揚州城裏的這些鹽商。
克儉,怎麼?你們還想着提前下手,行吳時來的拙劣之法,殺人滅口?」
梁奢面露尷尬,「此事我勸過小公爺,可他不聽,一意孤行,唉!一步錯,步步錯啊!」
「沒錯!小公爺是遠離朝廷中樞太久,南京城裏作威作福太久,都忘記官場的規矩了。吳時來更是愚不可及!以為自己幹得漂亮,做得聰明,呵呵,當初聚集在田宅門口,最蠢的就是他。
上躥下跳,裝腔作勢,大家看他就跟看街頭雜耍的猴子一樣。剛峰公他們想破局,正缺藉口。
好了,吳時來把把柄送來,調動官兵,水賊作亂,禍及大戶,任何一條,都能讓剛峰公深查。克儉,他們那些破事,哪件經得起深查?」
停了一會,蒲永安勸道:「克儉,不要再想了。你為魏國公府賣命這幾年,早就把當年恩情還清了。犯不着給它殉葬。還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從它那艘破船上跳出來,順帶着滅了韓府,報當年之恨。」
梁奢有些疑惑,「世德兄早就胸有成竹,為何還長嘆短噓,遲疑不決?」
「克儉,我就是看得太明白,才擔心會不會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又被人當棄子。」
梁奢深有感受,默然無語一會,喟然長嘆道:「世德兄,你我有得選嗎?」
蒲永安恨恨地一拍桌子,憤然道:「是啊,這世上的路,千千萬萬,可是擺在你我面前的活路,只有這麼一條,怎麼選?
克儉,為兄決定了,我們跳船。會不會成棄子,那是以後的事,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從這艘破船上跳出來,省得我們兄弟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