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房裏,徐階和楊博對視發愁。
兩人默然了許久,最後不約而同地長嘆一聲。
楊博先開口:「今日之事,難辦啊!」
徐階嘆了一口氣,「難辦也要辦。」
楊博憤然道:「怎麼辦?京營之權,景泰年間,被于少保收於兵部,自此操持於我們文臣之手。正德年間,武宗先帝設東西官廳,選鋒操練,什麼用意,大家心知肚明。
內閣前輔政楊公等人,竭力反對遏制。最後武宗龍馭賓天,此事不了了之。皇上御極以來,對京營之事並不是很放在心上。只是在嘉靖二十九年,罷十二團營和東西官廳,復三大營。
現在突然生出心事想法,意圖對京營下手,你叫我這個兵部尚書怎麼辦?」
徐階又嘆了一口氣,「要是這麼簡單,我也不用這麼發愁了。」
楊博愣了一下,「還有什麼?不就是連糧餉都要接過去嗎?那好啊。九邊的糧餉要是都能接過去,戶部那幫人能樂瘋掉,明天就去統籌處上香,認他們做活菩薩!」
「楊公,六部能凌駕於朝堂之上,制扼勛貴武將,一是你兵部的武選司,二是戶部清吏司,三是地方巡撫。看住了武官磨勘銓選,也看住了邊軍的糧餉命脈。」
楊博捋着鬍鬚,微微點頭:「這個道理,老夫也懂,少湖請繼續。」
「楊公,今日在仁壽宮大殿,皇上任命了兩位總督,一位總兵,按理說,巡撫是總督副手,威勢還在總兵之上,卻是一個字都不提。
其餘的不說,順天巡撫徐紳,還在詔獄裏,於情於理,都要趕緊補一位上去。
皇上如此精明的人,會忘記此事?」
楊博捋鬍鬚的手定住了,「我朝定製,總督總領軍務,巡撫算是監軍,兼督理糧餉事宜。只提總督,不提巡撫...
少湖公,皇上不會是把邊軍的糧餉真的一下子全交給,嗯,那個什麼統籌處吧!如此心急亂政,會出大亂子的!」
徐階捋了捋自己的鬍鬚,幽幽地說道:「皇上做事,一向深謀遠慮,心裏有什麼算盤,豈是你我一時能揣測到的。只是今日皇上後面的話,楊公,你聽出意思來了嗎?」
楊博問道:「後面的話,審理楊選和嚴世蕃?」
「對,楊選等人和嚴世蕃黨羽,人在詔獄,在錦衣衛手裏,皇上卻叫我們加快審理,意思很明白了。」
楊博緩緩點頭:「老夫也明白皇上的意思。明面上說叫我們加快審理,實際上是在暗示我們,得順着他的意思來。否則的話,他要換人審理楊選和嚴世蕃了。」
徐階右手一拍座椅扶手,「沒錯!要是我們敢忤逆皇上的意思,皇上換人審理,楊選、徐紳一番攀咬,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嚴世蕃及其黨羽,可能安然無恙,再回朝堂,對我們是痛打落水狗。楊公,這種局面,你不怕嗎?」
楊博愣住了!
孫子才不怕!
為官數十年,親族都跟着起來了,成為當地的名門世家,傳個幾代問題不大。
門生故吏也招攬了一大堆。
致仕後的榮福,身後的子孫遺蔭,都得靠大家幫襯。要是被楊選、徐紳攀咬出來,沾上癸亥之變的罪名。
然後嚴世蕃等嚴黨再上台,對自己、親族以及門生故吏斬草除根,數十年的奮鬥全白費了,說不定要絕嗣斷根...
想到這裏,楊博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皇上的手段,還是這麼陰鷲啊。
徐階卻在心裏感嘆。
這招妥協交換,皇上是越發用的爐火純青。
上次用治罪嚴世蕃,打擊嚴黨重要黨羽,換取成立東南剿倭糧餉統籌處,以及保下胡宗憲。
這次更絕!
用自己和楊博的安危,來換取胡宗憲一黨掌握九邊軍權,以及部分糧餉權力。
想到這裏,徐階忍不住又把楊選從心裏拖出來鞭打一番。
楊選,這頭豬!
自己死有餘辜就算了,還把我和楊博也拖下水去!
現在皇上捏住了自己和楊博的命脈,要價肯定也高了。
這麼嫻熟的一招,莫非又是世子在幕後操辦。
保下胡宗憲之後,朝堂上明眼人都知道,胡宗憲一黨現在不叫嚴黨,人家改換門庭,叫世子黨!
世子黨啊!
統籌處的趙貞吉、徐渭、楊金水抓錢糧。
胡宗憲、劉燾、譚綸、曹邦輔、王崇古,以及戚繼光、俞大猷、盧鏜、劉顯抓兵權。
今天仁壽宮大殿上,皇上的一番話,透出很明顯的意思。
胡宗憲和譚綸帶着戚繼光入京,抓九邊的軍權。後面可能會提拔九邊將領,或者從東南調人。
劉燾留在東南,繼續坐鎮主持大局。盧鏜、俞大猷繼續統領水師...
這段時間,親朋好友們的來信,話里話外都在抱怨,浙江水師和福建水師,把東南海面封鎖得連一條黃花魚都游不過去。
統籌處與水師沆瀣一氣。
統籌處發牌照,水師認牌照。
沒有牌照,水師一律抄沒,貨品由統籌處交與其它商號拍賣,六四分。
水師分六,統籌處分四。
搞得現在水師清剿走私海船,比清剿倭寇還要積極。
聰明啊!
統籌處只抓海外商貿,絕不上岸。
不欺行霸市,不侵貪田產,不佔山開礦,它只盯着海上。暗地裏吃下最肥的一塊肉,還萬法不沾。
海外商貿,原本就是個頗有爭議的事情。從正德年間,恢復前宋抽分制度後,海禁就名存實亡了。
現在皇上秉承祖制,大體上維持所謂的海禁。
但是又顧及民生民計,網開一面,賜下海商牌照給百姓們經營生財。
刀切兩面光的主意,肯定是世子出的無疑了!
現在皇上又要讓世子黨把手伸進九邊和京營...這是多大的恩寵啊,說不好聽點,儲君裕王殿下都沒有這麼大的勢力。
裕王府最大的實力就是那麼幾張嘴,吵架的時候比別人嗓門大!
果真是皇上的好聖孫啊!
徐階和楊博對着冥思苦想了一會,徐階開口說道:「楊公,我們坐着這裏對着發愁也不是辦法,要不你先去跟高閣老商議商議?」
楊博一愣,我跟高新鄭有什麼商量的?
可是轉念一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碼得,你徐階也不是什麼好人,也是個玻璃球,滑不留手。
不過徐階的話雖然有推脫之意,卻說到點子上。
楊博也不矯情,起身拱手道:「好,少湖公,老夫先去跟高新鄭商議商議,有了結果再與你說道說道。」
「好!楊公請!」
送走楊博後,徐階對心腹書吏道:「去,把張叔大請來。」
「是!」
坐在值房裏等張居正,徐階想起此前自己說到世子,張居正忍不住面露苦笑,當時還不大明白,現在懂了。
這樣的學生,確實不好教。
做世子的老師,比做裕王的老師,要辛苦千百倍,但是更有前途。
要是他能在世子那裏站穩腳跟,自己的衣缽,倒是可以交給他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