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西安門,朱翊鈞走進了軟轎,在一身便服的馮保等人護衛下,混在熙熙攘攘的京師人群里,向城東的嚴府而去。
自己也想給皇爺爺上課,講海權論,講國富論,講貨幣戰爭,講完善的財稅制度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性。
可是有用嗎?
沒用的。
皇爺爺嘉靖帝自己的三觀早就形成,根深蒂固,不是自己撒下嬌,賣下萌,然後打着神授仙賜的旗號就能糊弄過去的。
皇爺爺修道,追求成仙,在朱翊鈞看來,實際上是在麻痹自己。
他這麼精明的人,又生性多疑,怎麼可能不知道邵元節、陶仲文、段朝用、胡大順和藍道行那些裝神弄鬼的雕蟲小技。
而且這些人也逐漸被皇爺爺厭惡,最後都沒有落得什麼好下場。
皇爺爺這種人,非常自信,又固執,覺得就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萬一其中一個是真的,他就賺大發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種事,百分之百全是假的。
皇爺爺那裏說不通,那自己可不可以給張居正、高拱、李春芳等人上上價值,給他們講講海權論,國富論之類的知識?
不要逗了,這些人不會聽的。
他們反而會認為自己信異端邪說,搞不好還會影響自己世子的地位。
自己只能以利誘之。
利用皇爺爺想錢想瘋了,獻了一策,建議成立大明版的少府。
楊金水負責實操,胡宗憲負責保駕護航。
楊金水是死裏逃生,胡宗憲是絕境裏求生,兩個半斤八兩,稍不留意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而自己是他們的救命稻草。
所以自己說什麼海權論,國富論的知識,再異端邪說他們都會認真地去思考,然後去執行。
屁股決定思維啊。
一行人很快來到嚴府附近,看到一群人圍在嚴府門口,吵吵嚷嚷的。
「馮保,叫人去看看。」
朱翊鈞讓轎子隔着一條街停下,派人去打探。
過了一會,打探的人回來了。
「世子殿下,是裕王府的王管事,說嚴府欠着王府三千兩銀子,現在前來討要。嚴府管事說無憑無據的,怎麼歸還?於是就爭吵起來了。」
「裕王府的王管事?」朱翊鈞想不起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馮保湊到轎邊,輕聲道:「殿下,是側嬪李氏舅舅之子。」
裕王側嬪李氏,歷史上朱翊鈞的生母。
她長相艷麗,又會來事做人,深得父王的寵幸,今年從宮女被提為側嬪。
現在開始翹尾巴了?
「去看看。」
朱翊鈞下了軟轎,在馮保等人護衛下,走到嚴府側門。
遠遠地就聽到王管事在大罵道:「敢吃我們裕王府的銀子,膽肥是嗎?告訴你們,爺爺我今天來,就是老賬新賬一起算。
吃了我們裕王府的,今天連本帶利都給我們吐出來。」
他身後十幾個家丁和幫閒的,狐假虎威地跟着吆喝,氣勢洶洶。
對面嚴府的管事,頭髮蒼白,神情黯淡。
身後站着的幾位家僕,也是年紀偏大,有氣無力,畏畏縮縮的。
朱翊鈞走了過去,有人報於王管事,他連忙迎了上來。
「小的給世子殿下請安。」
「怎麼回事?」朱翊鈞問道。
「回世子殿下的話,嘉靖三十六年,嚴世蕃指使戶部,扣着咱們裕王府的俸祿不給,王爺實在沒法,給嚴世蕃遞了兩千兩銀子,戶部這才把俸祿給發下。
我們裕王府怎麼能吃這麼大的虧,小的今天來就是要把那兩千兩銀子,連本帶利討要回去。」
朱翊鈞聽完後,盯着王管事,淡淡地問道:「是你的主意,還是府上有人叫你來的?」
王管事眼珠子一轉,答道:「回世子殿下的話,是府上賬房前天清賬時,查到了這筆賬。小的剛好在旁邊伺候着,就自告奮勇,求了這件差事。」
「既然是王府的差事,那是誰給你發的差事?」
王管事眼珠子亂轉,支支吾吾不肯說。
朱翊鈞不客氣地說道:「既然不是府上發下來的差事,就是你假借着王府的名義,故意來閣老首輔府上尋滋鬧事。」
王管事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世子殿下,是,是側嬪覺得王府不能虧了這筆銀子,便叫小的來討回。」
朱翊鈞搖了搖頭。
老祖宗朱元璋定下的規矩不好,皇子皇孫娶的全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以色侍人,從小沒有接受過太多的教育,對人情世故、朝廷體制一概不知,做出來的事都是小里小氣的。
不對,朱標、朱棣、朱允炆好像娶的都是勛貴和大臣之女,那這股歪風是從什麼開始的?
算了,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馮保。」
「奴婢在。」
「你帶人把王管事帶回裕王府去,跟陳(陳以勤)、殷(殷士儋)和張(張居正)三位先生,隨便一位說一聲,他們自會處理的。」
「是。」
等這事處理完,朱翊鈞走到側門,拱手說道:「煩請通報一聲,裕王世子奉諭前來看望嚴閣老。」
花白頭髮的嚴府管事,眼睛瞪圓,愣了好幾息才反應過來,連聲叫道:「快,快去通報老爺。快,快開門,開中門!」
「不必。今天我沒有帶旨意來,只是來探望嚴閣老,開側門就好了,不必太聲張。」
「是,是,開側門。」
從側門走到二進院子,撞到聞報匆匆出迎的嚴嵩。
八十多歲的他,身穿金絲襴衫,頭髮挽了個髮髻,插着一支玉簪。
顫顫巍巍地跪下道:「臣嚴嵩,拜見世子殿下!」
「嚴閣老快起來,快起來。」朱翊鈞連忙上前,伸手虛扶。同時使了個眼色,馮保連忙上前去,扶住還沒跪下的嚴嵩。
嚴嵩喊了一聲:「謝世子殿下!」就勢起身。
到中堂,嚴嵩請朱翊鈞到上首位坐下,自己在下首位坐下。
奉茶,送上糕點。
嚴嵩抬起頭,慢慢騰騰地問道:「世子殿下,今日來鄙府,是有旨意?」
「嚴閣老,我今日來,只是聽說閣老身體有恙,來看看。」
「世子殿下愛護老臣,實在是折煞老臣了。」
「嚴閣老客氣了。」朱翊鈞開門見山,「胡宗憲在東南又打勝仗,皇爺爺又誇他了。」
「汝貞是有才幹,還是皇上識人善用。」
「今日我跟皇上說,現在有人要把嚴黨一網打盡,這個風氣不好。這些人如此做,難道是想向天下人證明,皇爺爺昏庸糊塗,重用奸臣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嚴嵩猛地抬頭,昏花的眼睛盯着世子,想從他的臉上找到真實目的。
朱翊鈞繼續說道:「我指着捷報,對皇爺爺說。皇爺爺能信任嚴閣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盡靠那些貪腐之徒,靠得還是如胡宗憲之類的能臣幹吏。
嚴黨,不儘是奸臣貪吏,還是有公忠體國、為君分憂的赤膽能臣。」
嚴嵩品出味道來,緩緩說道:「皇上聖明,世子英明,聽到這公允的話,老臣備受鼓舞,身上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晚上就寫銷假摺子,明天去內閣入值。」
「我聽司禮監那邊說,徐閣老和高閣老有些意氣用事,耽誤了不少正事。需要嚴閣老入值坐鎮,無論如何,不能誤了國事啊。」
「是啊,不能誤了國事。」嚴嵩跟着說了一句,突然滿懷期望地開口問道:「世子,那犬子世藩...」
朱翊鈞沉默了一會答道:「聽說他從雷州流配之地,潛竄回江西原籍。」
嚴嵩臉色一下子黯然神傷,「犬子是自作孽啊。」
「嚴閣老,聽說你已經是四世同堂了。」
「是的,是的。」
「四世同堂,多好的事。嚴閣老當心滿意足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嚴嵩點着頭,又悲又喜地答道:「是啊,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夫知足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