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萬壽宮偏殿,朱翊鈞請海瑞的晚宴還在繼續。
其實也不叫晚宴,才四個菜一個湯,外加一個冷盤,在大戶人家裏都不算宴,頂多算一頓豐盛的晚餐。
海瑞舉起精緻的玻璃酒杯,對着朱翊鈞,「豈有君敬臣,臣不敬君之理?臣誠敬太子殿下一杯。殿下為大明,為黎民蒼生殫精竭力,臣以此杯,略表敬意,祝殿下千壽萬福。」
難得啊,可能皇爺爺都沒有享受過海瑞這樣高規格待遇吧。
朱翊鈞舉起酒杯,與海瑞對飲一杯。
海瑞放下酒杯,開門見山地問道。
「殿下,臣看到邸報上有頒佈《隆慶二年中樞改制條例》,戎政督辦處分為戎政督理處,大理寺改為大理院,光祿、太常、鴻臚、太僕四寺職權大變,還增設了太府寺。
臣知道,殿下一直想整飭吏治,明晰職責,提高那個施政『效率。臣有些不解,這樣改,就能達到效果嗎?」
朱翊鈞笑着點點頭。
滿天下也只有海瑞能這麼當面問,還非要刨根問到底。
「大理寺改為大理院,孤準備推行司法獨立。司法是對行政和監察最好的制衡,也是保護黎民蒼生的最後一道堤壩。
以前司法權責不明,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可以插手,一團混亂,有法難依,有冤難申。現在孤拔高大理寺,提為大理院,與六部、都察院並行,就是推行司法獨立。」
「司法獨立?」海瑞捋着鬍鬚,又學到一個新名詞。
「是的剛峰公,司法就是秉公依法斷案,是非常重要的。從皇誥祖制,到每朝詔書,律法浩繁無邊,遍及方方面面,可是執行時卻差之千里?
為何?因為司法不獨立,府州縣,知府知州知縣負責斷案。他們一邊負責民政,一邊處置與民糾紛。難不成我們還要指望他們在侵害百姓利益時,會判自己有罪?」
海瑞點點頭,非常贊同,但心裏還是有疑惑。
「此事可交由御史監察,何必再搞什麼司法獨立?」
「剛峰公,獨立的意思是互不干涉,沒有利害關係。御史也是科試中出來的,是文官的一分子,指望他們都能秉公行事,恐怕不現實。師生同門、同科、同鄉,錯綜複雜的關係,結成了一張張網啊。」
海瑞感興趣了,「殿下,那這大理院如何獨立?」
「中樞是大理院,各處是提法按察司,設按察使、副使。府、縣為分司和所,設按察僉事和按察知事。
在科試中分出律科,選用精通律法之人,專職司法之職,磨堪遷黜皆與六部都察院無關,儘可能地保持其獨立性。」
海瑞沉吟一刻,緩緩說道:「臣覺得殿下有句話說得對,秉公司法、依法斷案,糾官邪、戢奸暴、平訟獄、雪冤抑,確實是對蒼生黎民最後一道保護。
如果法司不公,冤屈無處可申,百姓會被豪強肆意欺凌,後果不堪設想。殿下擢大理院,改按察司,推動司法獨立,臣覺得確實是利國益民的一大善政。」
朱翊鈞清楚海瑞的秉性,只要能對百姓們好,他都會支持的。
「殿下,那鴻臚等五寺,又是怎麼一個章程?」
「剛峰公,理藩院改為鴻臚寺,以後外藩藩事以及通商事宜,皆有鴻臚寺專職處置;編制典銓處職權改為光祿寺。」
「殿下,光祿寺與吏部何異?」
海瑞知道編制典銓處,就是這次整飭吏治、中樞改制的實際操盤手。
「剛峰公,可以這麼說,如何選錄天下官吏、又如何使用這些官吏,歸吏部管,但選錄多少名官吏、怎麼個使用法,是光祿寺的職權。」
海瑞明白了,又是制衡。以前文武百官的磨堪、遷黜,全部操持在吏部手裏,現在太子改制光祿寺,分出一部分銓政之權給它。
「那科試還歸禮部管嗎?」
「剛峰公,還歸它管。為國選材,是大事。總不能吏部自己選錄人才,再自己磨堪遷黜吧。」
「也好,禮部主持選材,再分揀給吏部、大理院使用。」
海瑞也是一點就透。
「那太常寺呢?」
「原督辦處直屬的宣教局,改為太常寺。」朱翊鈞言簡意賅地答道。
太常寺主管意識形態,具體負責宣傳、文化和新聞出版。這個職權有些玄妙,很難說得清楚,朱翊鈞就一言帶過。
海瑞心裏有些疑惑,但他知道朱翊鈞的脾性,能解釋的會儘量解釋,不解釋的你後面對照事實自己滿滿琢磨。
「殿下,那太僕寺呢?」
「剛峰公,太僕寺以後除了管軍馬馬政之外,火器局、兵仗局等兵甲火器製造,也都歸它管了。」
說白了,太僕寺就是大明版的國防科工委。
以後大明想武德充沛,武器裝備上必須領先一步,太僕寺以後專職武器裝備的研發和製造,由它挑頭,以後也能在大明大力推廣數學、物理、化學、機械等自然科學和工程科學。
這個倒也說得過去,又事關戎政,海瑞知道是敏感話題。尤其對面這位太子,尤其看重兵權。
涉及皇權,這不是臣子妄加議論的話題。
「殿下,為何增設太府寺?臣看它與戶部職權相疊啊。」
「剛峰公,不相疊。戶部管收錢和花錢,戶籍田冊、國庫課稅以及預算度支,歸戶部管。但如何掙錢,那就是太府寺的事。
以前統籌局大部分職權,還有鹽務總社、供銷總社、南北造船社以及市舶局和互市局,現在都撥給太府寺管。」
在朱翊鈞心裏,戶部是大明財政部,太府寺是計委加國資委,兩者的職權分得很清楚。
只是現在的人,包括海瑞在內,對於國民經濟和國家財政,概念比較模糊,所以在他們心裏,根本分不清楚。
海瑞笑了,太子殿下掙錢的本事,其他人不知道,京中大臣們卻是心知肚明。
他專設太府寺,為國家掙錢,海瑞是持歡迎態度的。可是還有一個衙門,似乎與其重疊。
「殿下,那內廷少府監,部分職權與太府寺重疊。」
朱翊鈞嘴角一揚,我就知道,海瑞,你會在這裏等着我。
「剛峰公,徐閣老都知道為自家謀產業,惠及家人子孫。孤為皇家謀產業,惠及宗室皇親,不為過吧。」
海瑞有些遲疑。
太子殿下的意思,以後皇室宗室用度出自內庫,跟國庫分開,這倒是件大好事。可是少府監賺起錢來,過於兇猛,會不會與民爭利?
朱翊鈞看着海瑞,意味深長地反問一句:「剛峰公走遍湖廣、嶺南以及南直隸,想必對與民爭利有了深刻的體會吧。」
海瑞不語。
嘉靖朝他被貶斥到嶺南,走遍湖廣和嶺南。
隆慶年清查兩淮鹽政,又走遍南直隸,加上他歷任基層地方官,確實知道這個「與民爭利」的玄機。
普通老百姓,拼命幹活,種地賺錢養家餬口,他們最大的支出就是賦稅,有什麼利讓少府監去爭?
絲綢、瓷器、香料、燒酒、葡萄酒、玻璃器皿.這些東西有多少老百姓能買得起。
恰恰相反,統籌局為了打開局面,利用幾大商號以及後來設立的供銷總社,把棉布、蔗糖、針頭線腦等百姓日常用品的價格,狠狠打了下來。
很簡單,少了好幾道中間商盤剝,加上新的商業模式效率大大提高,成本也相對降低許多。
這不是與民爭利,這是與民惠利。
海瑞就是走遍各地,了解到這些實情,才會對楊金水這樣一位閹黨如此好臉色。
「只要殿下在心來記得黎民蒼生,臣也無話可說了。」
海瑞最後還是妥協了。
「剛峰公放心。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道理孤還是懂的。」
「殿下!」方良在門口急切地稟告道。
「什麼事?」
「兵部劉尚書、海軍局梁侍郎遞牌子求見,說有緊急軍務。」
朱翊鈞臉色一正,「傳!」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