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羽丹,乃一位藥官的畢生心血,道庭鎮山之寶。
便是黃山與老君山道庭里,也只有兩位藥官能煉製此丹。
如今,那枚珍貴無比的生羽丹便靜靜躺在地上。所有人目光投去,金豬、雲羊、皎兔、夢雞眼中是藏不住的炙熱,卻沒人敢去拾起。他們的目光又轉向靖王,卻見靖王默默站在宗祠里,低頭看着靜妃的屍體久久不語。
解煩衛、千歲軍,所有人安靜等待,只餘下寒風呼嘯,這偌大的劉家大宅明明站滿了人,如同一座空空蕩蕩的廢墟。一場聲勢浩大的謀反無疾而終,只餘下一地雞毛。
無聲中,白龍彎腰拈起沾了血的生羽丹,用衣袖擦了擦放回盒子裏:「王爺,這枚生羽丹..」
靖王沒有理會他,只低聲說道:「劉閣老入仕途以來,先後任禮部尚書、吏部尚書,陛下登基那年,京城人心惶惶,藩王蠢蠢欲動,乃是他與他父親撥亂反正才得以平定大局,助陛下登基。他這一生雖有錯,卻也有功,厚葬他父女二人..還有那位劉師爺。」
馮大伴拱手答應道:「是。」
靖王轉頭問道:「靈韻呢,為何沒有見到她?」
馮大伴回答道:「應是被劉閣老送走了,需要微臣追回來嗎?」靖王嘆息一聲:「隨她去吧。」
他踏出宗祠,朝門外走去:「回王府吧。」
沒走幾步,卻見白龍攔住去路,溫聲勸解道:「王爺,劉家象甲營與虎甲鐵騎尚未平定,為您安全着想,還請您暫且在這劉家大宅住下,先不要回洛城。」靖王停住腳步,靜靜凝視着那張鎏金龍紋的面具,白龍不退不讓,與之對視。
宗祠外的氣氛忽然緊張起來,皎兔微微抿起嘴唇,微微向雲羊身邊退了一小步。
靖王看向宗祠門前的解煩衛,只見解煩衛們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面目隱藏在斗笠之下的陰影里看不見神情。他又看向身披盔甲、頭頂紅纓的千歲軍,只見千歲軍將士慢慢將手按在了刀柄上,與解煩衛劍拔弩張。
靖王忽然展顏笑了起來,他回頭看了看還在房樑上的劉閣老,語氣滄桑道:「好,就依白龍大人所言,先在這劉家大宅住下吧。千歲軍聽令,爾等這就去協助平叛,莫要讓象甲營、虎甲鐵騎再起風波。」
千歲軍將軍遲疑不動。
靖王笑着說道:「我使喚不動你了?還不快去。」千歲軍將軍雙手抱拳:「末將領命。」
說罷,他領着千歲軍轉身離去,轉瞬間劉家大宅空了一半。
白龍笑着說道:「王爺深明大義,卑職欽佩。內相交代過必須將劉家罪證釘死,讓那些文官說不出話來。所以還有許多文書供詞需要王爺幫忙補上,也正好梳理整件事情脈絡,將所有參與謀逆之人全部繩之以法。」
靖王哈哈一笑:「今日乏了,等明日再說吧。白龍大人先忙着,我等且回去休息。」一旁世子、白鯉還在人群中尋找陳跡的身影想要說點什麼,卻被靖王拉走了。
未等劉家散亂的屍體被清理出去,解煩衛便已分散至劉家大宅抄家、清點財物。
解煩衛將宗祠里擺放貢品的桌案拉出來,四名帳房先生坐在桌案前,擺出四副算盤。
一名帳房先生負責清點查抄出來的房屋地契,一名負責清點金銀銅錢,一名負責清點劉家的田畝暗帳,一名負責清點奴僕典契。算盤珠子在劉家宗祠門前撥得噼啪作響,一頭龐大的巨鯨在這熱鬧聲音中轟然倒下、分解。
宗祠對面的小巷子中,雲羊與皎兔似笑非笑來到陳跡面前:「少年郎,好久不見啊。」
陳跡原本凝重的看着靖王離開,聽聞此聲,當即回頭笑道:「先前兩位大人鋃鐺入獄時我還覺得可惜,如今見二位安然無恙,便放心了。」雲羊笑吟吟問道:「真的放心了嗎?」
「嗯,放心了。」
雲羊慢慢收斂笑容:「我且問你,先前開棺驗屍時,是不是你去給劉家通風報信?」陳跡一怔:「雲羊大人何出此言,我並不知道兩位要去開棺驗屍啊。」
皎兔用纖細蔥白的手指點了點他肩窩,巧笑嫣然道:「可只有你知道我們曾去查驗過劉家祖陵。若不是你告的密,你就將這告密之人給我找出來,不然的話,哼哼。」陳跡無奈道:「此事與我何干啊?」
雲羊笑眯眯道:「那可由不得你。」
就在此時,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擠到三人中間,皮笑肉不笑的將陳跡拉到身後:「兩位自己陰溝裏翻船,便莫要胡亂怪罪新人了。原本內相大人還命我偷偷給兩位使絆子露出破綻,好讓劉家麻痹大意卻沒想到兩位自己糊裏糊塗鋃鐺入獄,倒是省我一番周折。」
雲羊看着金豬,俊美的臉上眉頭慢慢皺起:「金豬,你要護着他?」
金豬樂呵呵道:「哪有什麼護不護的,大家都是為內相做事,當同氣連枝才對。此次順利扳倒劉家,他也有一份功勞,如今內相已賜下修行門徑,說不定有朝一日他成了大行官,兩位怕是..」
皎兔瞪大了眼睛打斷道:「胖豬你在威脅我們?小心我扎你哦。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無念山,別人欺負你的時候,我還幫過你呢。」金豬撇撇嘴:「你在說什麼屁話呢,把我欺負最狠的不就是你?!」
皎兔歪著腦袋,目光越過金豬胖胖的腦袋,看向他身後的陳跡:「少年郎,以後要不要繼續隨我們做事啊,先前大家合作挺開心的嘛。」
雲羊也幫腔道:「密諜司的『上三位生肖』里病虎大人不知身在何處,天馬大人又喜歡獨來獨往,若論能力與權柄,白龍大人必坐頭把交椅。隨我們做事便是隨白龍大人做事,前途遠大。」
金豬面色一變:「當我面挖人?還有沒有王法了!」皎兔笑眯眯道:「他本來就是我們領進密諜司的嘛。」
金豬不再理她,轉頭看向遠處房頂上一襲白衣佇立的天馬,招了招手:「天馬,看這邊看這邊,雲羊和皎兔想找你聊聊!」雲羊瞥了一眼天馬,不等對方趕來,轉頭對陳跡意味深長道:「往後便是同僚了,一定還有合作的機會,皎兔我們走。」說罷,他拉着不情不願的皎兔站到白龍身後去。
金豬壓低了聲音對陳跡說道:「司禮監內派系林立,這兩人一直為白龍做事,無法無天!往後你就跟着我和天馬,必可保你周全,到時候咱們找機會整死他們其中一個,你就是新的生肖!」
陳跡面色古怪:「真要整死一個嗎?」
金豬理所當然的反問:「不然你怎麼成為生肖?兩個一起整死也行!」陳跡好奇道:「一個空餘的位置都沒有?」
金豬搖頭:「沒有。」
陳跡追問:「上三位里有白龍、天馬、病虎三人,白龍大人麾下有皎兔和雲羊,那天馬大人麾下還有誰?」
金豬壓低了聲音:「天馬這一派,目前就我一個人,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等你成了生肖,咱們聲勢便壯大了。」陳跡面色古怪:「那剩下的生肖,都是病虎大人的人?」
「不不不,」金豬掰著指頭算道:「囚鼠負責內獄,天天躲在臭兮兮的內獄裏六親不認;屍狗領着一批人獨來獨往,專門幫內相大人掘墳開墓;山牛是內相大人的貼身護衛,每天坐在解煩樓里也不出門;夢雞比較雞賊,誰給錢就幫誰做事;還有玄蛇與寶猴,這兩個是吳秀大人的人。」
陳跡已經多次聽到『吳秀』這個名字了,他疑惑道:「吳秀大人是?」
金豬提醒道:「吳秀大人是陛下身邊的秉筆大太監,以後若去了京城千萬不要惹他,此人最是記仇。」
說罷,他補充了一句:「不過你記住咱們不管跟什麼人,最後都是在為內相大人做事,只要記住這一點就不會犯天大的差錯。」陳跡忽然問道:「白龍大人這些年一直在內相大人身邊嗎?」
金豬回憶了一下:「半數時間都在吧。不過內相大人有極其重要之事,會優先交給他去辦,也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你要小心他,此人臉厚心黑極其歹毒,這些年密諜司抄家滅門之事一半都是他做的.你問這個做什麼?」
陳跡思索片刻:「金豬大人,馮先生此時身在何處?」
金豬聽到馮先生三字有些惱怒道:「這我哪裏知道,我也是在龍王屯才得知他是咱們的人。明明是自己人,也不知道哪來的仇怨,把揍我的那麼狠!往後若在司里遇到,非給他使些絆子不可!」
陳跡低頭沉默不語。
金豬好奇道:「想什麼呢?」
陳跡輕聲道:「多謝金豬大人解惑。」
「謝什麼,」金豬樂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我被姓馮那老小子拖着走的時候,你願意為我拔刀,就是自己人了。」陳跡搖搖頭:「我最終什麼也沒做。」
金豬轉頭看向劉家大宅里漫長又深邃的血路,感慨道:「這五濁惡世里人人身不由己,有那份心就足夠了。」
說到此處,金豬笑眯眯道:「不過,下次若換成你被人拖在馬後面,我如果沒有為你拔刀,你便當我在心裏為你拔過刀了,莫要怪我。」陳跡哭笑不得,一時間也分不清金豬在說真話還是謊話,只能答應下來:「好。」
金豬問道:「你這幾日一直在奔波,需要去休息一下麼?」
陳跡搖搖頭:「大人借我一匹馬和一塊密諜司腰牌,我師父與兩位師兄還在城中,我得回去尋他們。」...
清晨日出,陳跡策馬飛馳在官道上,往日熱熱鬧鬧的趕集人與牛車不見了蹤影。
洛城南門不再緊閉,兵馬司的人馬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陳跡不認識的軍隊旗番,城門內石板路上的血跡都還沒清洗乾淨。一路上,酒肆、糧油鋪子、面檔、製衣鋪子,家家緊閉門板,一幅蕭條景色,宛如大漠外的邊陲軍鎮。
陳跡來到靖王府門前時,正有十餘名解煩衛把守。
他躍下馬來,牽着韁繩走上前去,解煩衛一同拔出腰刀,冷聲呵斥道:「止步!」陳跡從懷中掏出腰牌:「密諜司的密諜,來尋太平醫館姚太醫。」
一名解煩衛斗笠下的目光審視着他:「姚太醫與陳大人都已離開王府,你還是回醫館去找吧。」陳跡道了聲謝,回到太平醫館,門卻緊緊關着。
他皺起眉頭推開大門:「師父,我回來了!」無人回答。
陳跡牽着戰馬穿過正堂往後院走去,院中冷冷清清,只有杏樹上的紅布條增添一絲暖色....難道解煩衛在誆騙自己?他高聲喊道:「師父,師父你在家裏嗎?」
下一刻,他瞧見廚房灶台下已燃起爐火,灶台上正煮著一鍋白粥,這才緩緩鬆了口氣。師父等人確實被放回來了,只是不知又去了哪裏。陳跡思索片刻,將戰馬的韁繩栓在杏樹上,轉身在水缸前脫去衣服。
他用一瓢瓢冰冷刺骨的水從頭頂澆下,將一身的灰塵洗去。直到渾身皮膚泛起紅色,才終於停下。
正當他回寢房換乾燥衣物時,卻聽門外傳來姚老頭的嫌棄聲:「我老頭子就出去一會兒,你便將院子裏折騰的一地水。你是洛河裏的蝦兵蟹將嗎,這麼喜歡用冷水沐浴?」陳跡在屋內聽到著熟悉的刻薄聲音,笑了起來。
他一邊系著斜領衣襟的扣子,一邊走出門去:「師父,余師兄和劉師兄呢?」
姚老頭嫌棄道:「兩個慫包被軟禁之後哭爹喊娘的,我就放他們回家休沐了。烏雲呢,好幾日不見它了。」陳跡解釋道:「它幫我去找人了。」
姚老頭斜他一眼:「見到它了喊它回家看看。」
陳跡嗯了一聲看向廚房:「師父,有做我的飯嗎?」姚老頭嗤笑一聲:「短命鬼不用吃飯,浪費糧食。」陳跡一怔:「師父您這話什麼意思?」
姚老頭背着雙手站在杏樹下,抬頭看向杏樹上的紅布條:「你是個很聰明的娃娃,但你還不夠聰明。」陳跡沉默片刻:「怎麼說?」
姚老頭說道:「在天底下最最聰明的人眼裏,只有利益,沒有感情。你看朝堂上那些袞袞諸公,哪個不是將明哲保身練得爐火純青?像你這麼玩命可活不長久。小子,你有了牽掛之後,心便亂了。在翠雲巷的時候你就不該混進甲士里,到了靖王府之後更不該在馮先生眼皮子底下冒險救人。」
陳跡這才明白,原來姚老頭什麼都知道,也不知道烏鴉叔藏在哪裏旁觀,競將他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他倔強道:「可我總不能真把您殺了吧?」
姚老頭冷笑道:「那馮先生分明是看出你身份有問題,才下令殺我們。張拙背後是徐家,我又是個毫無瓜葛的太醫,他殺我們作甚?若放平時,你早就該想明白這些了,但你昨天沒有。」
陳跡不再說話。
姚老頭繼續奚落道:「看見金豬被拖行你便忍不住要動手了,全然不管自己是何處境;看見有人要殺白鯉,竟是連最起碼的鎮定都沒了。若不是天馬剛好殺到,你現在還能喘氣與我說話?」
小院中安靜下來,師徒二人誰也沒再說話。許久之後。
姚老頭斜眼見陳跡垂頭不語後,終於嘆息一聲:「小子,我念你年紀還小便不再多說了。但我只提醒你一次,若想成事,心可以熱,但血要冷。」陳跡嗯了一聲:「謝謝師父,我記住了。」
正當此時醫館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有人不請自來。
陳跡回身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戴着面具的白龍信步走來,衣服上的血星都還留着。陳跡平靜問道:「白龍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白龍大大咧咧搬來一把椅子在院中坐下,而後抬頭解釋道:「路過太平醫館,進來歇歇腳。別緊張,坐着聊聊啊。」姚老頭抬腳便走:「你們聊,我老頭子還要做飯。」
白龍目送姚老頭進了廚房,轉頭看向陳跡:「聽雲羊說,你不願在我手下做事?你可知這司禮監內多少人想要來我磨下效命,我卻看不上他們。」陳跡想了想回答道:「白龍大人,非我不願,而是我已在金豬大人麾下效命了。」
白龍低頭沉思片刻,再抬頭時問道:「那若是金豬死了呢?」陳跡驚愕:「白龍大人何故自相殘殺?」
白龍哈哈大笑:「金豬那小子一天到晚在背後說我壞話,我早想殺他了。」陳跡皺起眉頭。
白龍饒有興致道:「罷了罷了,你怎麼聽到個玩笑就會當真?不與你開玩笑了,我此番是專程來尋你的。」「嗯?」
白龍凝聲問道:「劉家有人向我告密,說靖王在圍剿劉家之前,曾有假戲真做之意。他遣雲妃暗中聯繫景朝軍情司司主共商大事,只是後來軍情司在洛城的勢力被盡數圍剿,他才熄了謀逆的心思,迫不得已才繼續按我計劃行事。」
白龍沉聲問道:「你可知曉靖王想要假戲真做一事?」陳跡心中驟然一緊。
雲妃勾連軍情司一事,難道不是密諜司與靖王一起佈下的局嗎?若不是的話,難道靖王真想過趁勢謀反?不不不,不對!
是密諜司要趁機構陷靖王!
這個局從一開始便不止要殺劉家,而是要一石二鳥!白龍平靜問道:「為何不說話?」
陳跡漫不經心道:「白龍大人,此等大事,靖王怎會讓我知曉?不如抓來雲妃問問。」
白龍笑着說道:「雲妃是個聰明人,見機不對,第一時間便藏了起來,我的人找了她一夜都沒能發現她的藏身之地。」陳跡惋惜道:「可惜了,若抓住她自然可逼問出真相。」
白龍說道:「如今這關鍵人證不在,我便想問問你,你與世子、郡主交往甚密,可曾聽他們說過隻言片語?」陳跡搖頭:「沒有。」
白龍又問:「那我若用白鯉性命想要挾,是否能逼出雲妃?」陳跡搖頭:「不知。」
白龍語氣漸漸鋒利:「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回答?少年郎,你需明白你是我密諜司的人,若包庇謀逆大罪,也是要處以極刑的。」
陳跡坦然道:「白龍大人,我與雲妃素無瓜葛,您問的這些問題,我自然回答不了。不然我這就去幫你抓捕雲妃,只要抓到她,自然真相大白。」面具下的白龍凝視他許久,而後輕笑一聲站起身來:「無妨,你且好好休息一下說不定神完氣足的時候能想起蛛絲馬跡來,走了。」
說罷,白龍背着雙手慢悠悠消失在醫館門外,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陳跡站起身來,目光穿過走廊望向門外冷清的安西街,他回頭看了一眼杏樹,也往外走去。姚老頭端著陶碗從廚房裏走出來,語氣寡淡道:「這麼急着出門,不吃飯了?」
「嗯,我不在家吃飯了。」
姚老頭嗤笑一聲:「記得我剛剛給你說過什麼嗎?」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而後鎮定道:「記得,心可以熱,但血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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