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從飯館出來,太陽已經落山。
摸着圓滾滾的肚皮,祝今夏很沒形象地打了個飽嗝。
時序笑她:「怎麼跟個孕婦似的。」
「怪誰?」祝今夏一記眼刀殺過去,心中後悔不已。
再次路過髮廊時,她對着反光的玻璃門照了照,被裏面的女人嚇一大跳。
這誰?
一頭披散的長髮被山風吹得炸毛,跟金毛獅王似的,臉上素的像清湯掛麵,寬鬆的衣服下隱約可見「懷胎五月」的小肚子。
沒有女人不愛美,祝今夏這種從小被誇到大的「美人」尤甚。
誰能想到進山沒兩天,她就朝着山頂洞人的方向一去不復返了?
再看看一旁的時序,優哉游哉跟個二大爺似的,完全意識不到自己頭髮過長、衣服破爛。
一定是他這種旁若無人的氣質,連帶她也受影響了!
偏偏一路走來,時序還備受歡迎,不管是水果鋪子的半老徐娘,還是蔬菜店裏年紀輕輕的藏族小姑娘,都對他青睞有加。
時序採購口糧時,祝今夏就在一旁看他表演。
他操着藏語和老闆娘寒暄,笑得溫柔似水,眉眼含春,也不知說了什麼,老闆娘開始往他袋子裏一頓猛塞。
買青菜,送土豆。
買西紅柿,送黃瓜。
水果鋪里也一樣,他雙手插兜,每樣水果問問價,小姑娘就挨個往他手裏塞,「你嘗嘗,可甜咧。」
「無花果是今早剛摘的,很新鮮。」
「蘋果有三種,這個最甜,小的那個是酸甜口的」
嘖。
祝今夏在一旁看着,只能感慨這年頭,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靠臉也能橫着走。
人心不古的時序接過小姑娘塞來的脆桃,掰成兩牙,回頭遞了一牙給祝今夏,「嘗嘗。」
祝今夏不與他同流合污,涼涼地說:「飽着呢,吃不下。」
「這個不佔肚子。」他把桃擱她手裏,回頭跟小姑娘講價,「便宜點吧,我多帶點回去。」
那語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
小姑娘表示不能再少了,已經是最低價了。
時序遂不再講價,只在對方寒暄時,嘆口氣,有一搭沒一搭說起上個月教學樓的屋頂滲水,這個月食堂鍋爐又壞了,換新花了不少錢。
先前是一笑含春,這會兒是一嘆千愁。
小姑娘的情緒被充分調動起來,最後二話不說,從裏屋抱了兩筐蘋果出來。
「這是看着品相不好,我爹挑揀出來自家吃的。雖然不好看,有些還裂口,但味道都不差。」她把筐子往時序跟前一送,「這些都給你,不要錢。」
祝今夏:「」
還能這樣?
吃瓜群眾的目光從時序轉向小姑娘,又從小姑娘轉向時序。
最後,時序推辭無果,只得「勉強」接受好意。
從水果店出來,東西太多,時序一手拎了幾隻編織袋,小臂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
「你就準備打空手,不幫我分擔點?」
祝今夏瞧瞧身後恨不能十八相送,遲遲捨不得回店裏的小姑娘,「我這不是在幫你嗎?你一個人拎,更顯得有男子氣概啊。」
「」
時序似笑非笑,強行塞了幾隻輕點的袋子給她,「見者有份。」
祝今夏感慨:「摳就摳吧,還摳出一套絕技來。」
時序也不否認,只懶懶散散說:「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聽語氣還挺驕傲。
這人臉皮比城牆還厚吧。
手機和電腦沒那麼快修好,時序說先放鋪子裏修着,周末再來取。
他看看時間,又去了趟鎮上最大的便民超市,說要買作業本和紅筆,而這堆瓜果蔬菜就放在超市門口。
「你在這等我,看着東西。」
祝今夏點頭。
他人都進去了,又不放心地回頭叮囑:「待在這別動,不要瞎跑,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
職業病吧,校長當久了,看誰都像小學生。
等待時序的過程中,祝今夏百無聊賴,打量起櫥窗里的百貨。
靠窗的貨架上是紙品清潔一類,從捲紙到洗漱用品,一應具有,但牌子都很陌生,和城裏的超市不大一樣。
她猛地想起,自己帶的生理用品估計都在落江時泡湯了,該補給補給。
於是專心地在貨架上找起衛生巾來。
找是找到了,就是和想像中有出入。
祝今夏腦袋左一百八十度,右一百八十度地扭了半天,確定自己沒看錯——貨架最下方的角落裏,粉紅色的包裝袋上寫的確實是,八度空間。
「」
人才啊。
山寨成這樣,這他媽誰敢用。
找來找去,貨架上就這麼一個牌子的衛生巾,這山寨廠家還在山裏搞壟斷呢?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進去看看,找找別的貨架,外套口袋裏,時序的舊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一低頭,愣住。
衛城的電話。
自醫院不歡而散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找來。
祝今夏盯着屏幕失神片刻,再抬頭,時序的身影還在貨架間穿梭。
她扔下瓜果蔬菜,朝路的另一頭快步走去,接通了電話。
「餵。」
「」
她又喂了一聲,衛城還是沒說話,電話那頭依稀傳來沉重的呼吸聲。
夜幕低垂,山里風大,呼嘯的風聲掠過耳邊,一時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錯覺。
沉默無限延長,最後衛城開口。
「至於嗎,躲我躲進了山里?」
相識八年,彼此太過熟悉。他一開口,她就聽出了酒意。
「你喝多了?」拿手機的手略微緊縮。
「怎麼,你現在還會管我喝沒喝多?」
祝今夏沒說話。
借着酒勁,衛城開始發力,問她為什麼非得離婚。
山風呼嘯間,祝今夏抬起頭來,看着幢幢山影。
「因為事到臨頭,我才發現我配合不下去了。」
「那你早幹什麼去了?」衛城拔高了嗓音,「答應領證時你不說,訂酒席時你不說,找婚慶時你不說,通知親朋好友你不說,鬧得人盡皆知了,你說不結就不結了?」
他情緒高漲,激動得厲害。
「你知不知道,我爸媽成天以淚洗面,所有人都知道我們要結婚了,你一句話,他們連門都不敢出了,怕出門就被人笑話,逢人就問起婚事」
酒意之下,怒氣更盛。
衛城本是不善言辭的人,積蓄已久,如今驟然爆發。
祝今夏一言不發,只在最後輕聲反問。
「所以衛城,你氣的到底是什麼?是父母受了折辱,沒臉見人,是我奶奶年事已高,受不了打擊,還是因為我悔婚,你被身邊的人當做笑料,看不起?」
衛城:「有什麼區別嗎?因為你,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來!」
這才是問題所在。
祝今夏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她問:「衛城,你不覺得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活給別人看嗎?」
在最初的很多年裏,祝今夏的人生一直是一帆風順的,縱使不夠圓滿——她由祖母撫養長大,生命中缺少父母的參與——但這反倒成了一種動力,叫她更為勤勉,遂從小成績優異,成了同齡人眼中「別人家的孩子」。
祖母是個要強的老太太,對她要求甚嚴,三歲識百字,四歲背唐詩,五歲學游泳、騎車,周末去文化宮,至於寒暑假,更是風雨無阻地上着補習班。
祖母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今夏,沒有父母在身邊,你只能靠自己,讀書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一定要出人頭地!」
在那個國企還欣欣向榮的年代裏,家家戶戶都熟識,家屬區里沒有秘密。
沒爹沒媽的祝今夏也曾被童言無忌刺痛過,那時候,祖母這樣說。
大人們用憐惜的目光看她時,祖母也這樣說。
考試失利,她被罰跪到站不起來時,祖母流着淚,抱着她時還這樣說。
「你一定要出人頭地。」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這句話像是岳母刺字,刻在了祝今夏的背上,融進了骨血里。
於是讀書時代,她刻苦學習,從不偏科,力圖獲得每一位科任老師的青睞。
用力過猛,容易受到同齡人的排擠,為了不讓祖母擔心,她又積極融入群體。高中時,「腐女」一詞剛剛興起,她像完成任務一樣讀完了每一本時下流行的耽美小說,成功與女生們打成一片。而男生也因她能將nba球員如數家珍,對英超和世界盃侃侃而談,把她當成好兄弟。
語文老師推薦她參加徵文大賽,她便全力以赴。
物理老師要她參加競賽,她就瘋狂刷題,最後果真拿了名次。
後來,她順利保研,去到綿水大學,繼續拿國獎。
導師說她不讀博可惜了,她便又埋頭苦讀三年,拿到了博士文憑。
祖母說,女孩子還是要進體制,找個安穩的工作,當老師就很好,於是她努力留校任教。
她在每一個人生節點都按照眾人的期望去推進,去努力,包括與衛城的婚姻。
他們之間並不是沒有愛情,或者說,有過。
她還記得大三那年相遇的場景,在她熬夜寫完論文,蓬頭垢面被好友拉去禮堂看話劇時,中途睡着了。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枕在誰的肩膀上。
她嚇一大跳,再抬頭,看見身側坐着個男生。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低下頭來,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低聲問:「醒了?」
祝今夏大窘,連連道歉。
他擺擺手,有些羞赧地笑笑,一邊說沒事,一邊看她眼下的淤青,瞭然道:「熬夜寫論文?」
她一怔,「你怎麼知道?」
「大名鼎鼎的學神,不熬夜寫論文,難道和我們凡人一樣熬夜打遊戲?」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個少年,「我是三班的,我叫衛城。」
在那段按部就班的歲月里,衛城帶來了不曾預期的澎湃,祝今夏迎接了姍姍來遲的少女情懷,連同青春期也不曾有過的叛逆。
眾人當然是不看好的,一個是處處拔得頭籌的學霸,一個是逃課打遊戲的學渣。
祖母尤其反對。
愛情這回事,原本只是一點點心動,任由它肆意生長,也許風吹雨打,自己就滅了。可一經反對,反而拔地而起,迅速長成參天大樹。
直到最後祝今夏才意識到,當所有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時,就已經證明兩人是真的不合適,肉眼可見的不合適。
但她明白的太晚,當她清醒時,已經咬牙堅持了很多年。
那些年裏,因為不肯承認自己錯了,所以她像鞭策孩子一樣,推着衛城努力,可他生於優渥健全的家庭,和大部分男性一樣,就是比同齡女性晚熟。於是她痛苦,他也痛苦。
畢業時,衛城有需要補考的科目,好死不死是英國文學史。換做祝今夏,裸考也不在話下,但衛城課都沒上幾節,全在峽谷鏖戰,臨時抱佛腳也抱不過來。
為了幫他拿到畢業證,從不求人的祝今夏找到院長說情,被人仰望四年,到頭來還是為了衛城把頭低了下去。
畢業後,衛城找不到工作,一是生性羞赧,不善言辭;二是遇難則退,輕言放棄。最後是保研的祝今夏幫他做簡歷,找招聘信息,陪他去面試。
後來,衛城長期在國外做翻譯,為結束異地戀,祝今夏提議不如回國。
可辭職回來的衛城眼高手低,在家待業兩年。
那兩年裏,祝今夏一個人補貼家用,一個人貸款買房,一個人頂兩個人用,在這座城市扎了根。
祖母埋怨她找了個沒用的男人。
衛城的父母責怪她,好好的工作不讓他干,非要他回國,這下好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活兒。
祝今夏不是沒和衛城談,但他久不工作,昔日同學又盛傳他「吃軟飯」,自尊心受挫後一談就炸,連連冷戰。
就連那時候,祝今夏也沒有放棄過。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那兩年的,好在有家中的幫助,衛城終於找到了體面的工作。
眨眼就要二十九歲,身邊的人大多已結婚生子,長輩也開始催促他們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無可無不可。
和以往一樣,為着身邊人的期望,祝今夏朝着新目標出發了。
她一邊埋頭忙於手頭的科研論文,一邊按部就班準備婚禮,直到去年冬天,某個夜裏,寫完論文的她回到臥室,發現衛城沒開空調,也忘了給她留電熱毯。
他呼呼大睡着,她失神片刻,踱步至客廳,環顧四周。
日子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書房的電腦屏幕還亮着,衛城熱衷於打遊戲,每晚都待在這裏,就連睡覺也掛着機。
餐桌上堆滿餐盒,算算日子,明天阿姨該來做清潔了,這堆外賣起碼攢了一星期。
打開冰箱,裏面沒有任何新鮮蔬菜,滿是可樂雪碧氣泡水。冷藏室里只有一盒凍肉,生產日期也在半年前。
祝今夏拿着那盒凍肉,在原地靜默了好一會兒。
她在年初申請了國家級課題,半年來一直忙論文,一時竟想不起這小半年來,她和衛城有過什麼交流。
除了婚禮事宜,他們還說過些什麼?
記憶里,除了「我上班了」,「我回來了」,「在食堂吃過了」,似乎就沒有過別的對話了。
廚房成了擺設,永不開火。
周末好不容易出趟門,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地點是家門口的商場,潦草地看場電影,吃頓晚飯,回家後就「分道揚鑣」,一個坐進書房玩電腦,一個鑽進客房寫論文。
衛城打遊戲開黑時很吵,祝今夏選擇避其鋒芒。
於是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她起床上班時,他早已出門。
他睡覺了,她還在熬夜查閱文獻。
別說性生活,他們連生活都沒了。
那天,祝今夏扔了手裏的凍肉,走回客廳,停在展示櫃前。
柜子上擺着日曆,日期還停在四個多月前,誰也沒去撕。就像他們的關係,也凝固在了某個瞬間。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半個月,依然毫無起色。
不是沒有嘗試過改變這樣的生活狀態,祝今夏主動邀請衛城去聽話劇,衛城興趣寥寥。
一起看電影,衛城在電影院睡着了。
她提議周末在家煮火鍋,衛城倒是從善如流,只是鍋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滿室飄香時,她有心說點什麼,對面的男人卻拿着手機在刷小視頻,被貓狗的滑稽視頻逗得哈哈大笑。
祝今夏頓了頓,「看什麼呢,這麼高興?」
衛城把屏幕轉向她,「這狗真逗。」
易地而處,祝今夏興許會覺得有趣,但此刻她笑不出來。她努力從嘈雜的bgm里尋找一點樂趣,卻連扯開嘴角笑一笑都做不到。
一頓飯食之無味,衛城一無所覺。
那天夜裏洗完澡後,祝今夏對着鏡子深呼吸,特意用了新買的身體乳,換上黑色蕾絲睡衣,叩響書房的門。
「今天早一點睡吧。」她難得有些緊張,清清嗓子,收腹挺胸賣弄風情不是她的強項。
結果衛城正與友人開黑,頭也不回,甚至連眼神都沒往一旁飄一下。
「最後一把。」他隨口應道。
事實證明,「最後一把」通常是「最後億把」,祝今夏等到睡着,才被身側窸窸窣窣上床的動靜喚醒。
「吵醒你了?」
大概是最後一把打得很順,衛城的臉上還帶着酣暢淋漓的笑,他討好似的替祝今夏掖了掖被子,並未注意到嚴絲合縫的涼被下藏匿着難得的邀約。
黑暗裏,祝今夏的心慢慢冷下來,但她從來不輕言放棄,再三斟酌後,她做了最後一次嘗試。
她拉過衛城的手,輕輕搭在自己胸口。
遺憾的是,最後的努力也以失敗告終,而這並非衛城的錯,是她的問題。
這具身體從頭到尾都像沙漠裏乾涸的泉眼,任人如何汲取,都涌不出一絲春意。
衛城不似她這般執着,秉承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的良好心態,翻身躺平,還開解她:「沒事,估計是最近太累了,好好睡一覺,明天再來。」
很快,鼾聲驟起,只留下她一人無眠。
人一失眠,就愛思考。
衛城對此一無所知,在他按部就班穿梭於單位和召喚師峽谷的日子裏,渾然不覺祝今夏的腦中已經由春入冬,輾轉過了四季。
半個月後,祝今夏站在書房門口,「衛城,我不想結婚了。」
此刻,距離婚宴還有不到半年時間。
衛城握鼠標的手停了一瞬,屏幕就變灰了。
他摘下耳機,轉頭:「哎?」
對上祝今夏平靜的目光,衛城往後一滑,從電競椅上探出半個身子,「怎麼了?論文才寫完,就開始鬧我了」
半是無奈,半是息事寧人的態度。
「好了好了,打完這把就睡覺。」
「我是認真的。」祝今夏靜靜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沒有笑也沒有怒,「衛城,我們離婚吧。」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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