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慧心不是衝動之下吼出的這話。
或許還是有點衝動,但她更明白,這種事情瞞不下去。
這麼多年以來,好多次午夜夢回她都會被噩夢驚醒。不是被那個男人欺辱,而是夢見了事情又被人重提,她被所有人議論。
今日噩夢成真,她從遇見劉喜財之後就一直在哭,眼淚根本就止不住,特別害怕唐明山知道真相。總覺得有一把刀懸在頭上,隨時都可能會落下來,她實在是受不了了,還不如直接吼出來。
吼完了是爽快了,蔣慧心卻不敢抬頭。
「砰」一聲。
原來是唐明山將燒火的小凳子狠踢了出去,他瞪着哭哭啼啼的蔣慧心,又回頭看向門口雙手抱臂的姑娘:「他還跟你說什麼了」
楚雲梨想了想:「沒說什麼,只說讓我別擔心,說你們會主動上門退親。」
「他做夢!」唐明山恨得咬牙切齒:「我管你們是不是親姐弟,反正聘禮我收了,你就是劉家的人。」
「不行的。」蔣慧心哭着道:「那個混賬都做出了那種事,肯定不會在乎兒子娶的是誰……咱們把銀子還了,再想其他的法子好不好我求你了,這麼多年我就求過你這一次……日後你怎麼對我都行……」
唐明山冷哼一聲:「你是小丫的娘,他是小丫的爹。當爹的都不為自己兒女考慮,你也不用管。小丫要怪,就怪自己命太苦,沒遇上一個好爹。」
他這話是看着楚雲梨說的,眼神里滿是惡意,甚至還帶着一抹笑:「小丫,我養你一場,可別找到親爹就把我拋到一邊。」
劉家為了抱孫子願意花十兩……其實十多兩就夠了,這般大手筆,只有劉家特別富裕這一個解釋。
反正,將小丫送去劉家。那欺辱了蔣慧心的混賬玩意若是有良心,就當是認回了女兒。若是沒良心非要讓姐弟亂來,也不關他的事。
楚雲梨揚眉,掏出了匕首把玩:「怎麼,還想要我孝敬你」
唐明山:「……」
「我開個玩笑。這親事我也想退,但是張痦子逼得那麼緊。他欺負你的事也不能傳出去,否則你名聲會受損,我也是為你考慮嘛。」
說得好聽,歸根結底就是不想拿銀子出來。
不過,楚雲梨沒必要在這上頭費心思,那劉喜財可不是個好惹的。
唐明山打定了主意不退銀子,心裏卻明白劉家人很可能會找上門。他是打算好好商量的……銀子不退,這人給他們,就當是他養了小丫多年的酬勞。
二十兩銀子買個女兒,他再承諾不告劉喜財欺辱之事,應該能成。
蔣慧心這兩天做事心不在焉,既怕劉家上門,又怕他們不來。
第日,劉喜財登門。
唐倩倩開的門,那天幾人在廚房裏吵得厲害,她支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沒聽出個所以然,只知道是為了退不退親在爭執。
聽到來人自稱姓劉,她瞬間就猜到了這是大姐的未來公公,立即將人往裏引:「您先坐一會兒,我去叫爹娘。」
楚雲梨正在午睡,聽到外面的動靜,立刻起身出門。
劉喜財看見她,樂呵呵道:「丫頭,過來坐。」
與此同時,蔣慧心端着茶水出來,唐明山催促:「你去廚房忙活,我來跟他談。」
然後,他衝着劉喜財直接道:「當年的事,我到現在也沒忘。咱們大家都是男人,將心比心,誰攤上這種事都咽不下這口氣,我若知道是你,那時候就拿刀上門為她討個公道了。」
劉喜財似笑非笑:「這麼說,你知道我是為何而來了」
「退親是不可能退的,但你還是可以把人接走。至於接去做兒媳還是做女兒,隨你高興。」唐明山強調道:「銀子我已經花了,還不起。若是你還要鬧事,那我就只好去衙門告狀,請大人為我妻子討個公道!」
「這兩天我也沒閒着,私底下找人打聽了不少事。」劉喜財譏諷道:「你對小丫堪稱苛刻,她能活到現在純屬自己命大。你怎麼有臉收我那麼多銀子」
「你就說要怎麼辦吧!」唐明山光棍地道:「說白了,要銀子沒有,要人你可以接走。」
「跟我耍無賴」劉喜財嗤笑一聲:「老子在街上混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你家的生意若想繼續做,老實把閨女給我送上門。至於婚事……」
他目光落在了唐倩倩身上。
唐明山心生警覺:「咱們兩家恩怨那麼深,我是絕對不會把女兒嫁到你們家的。」
「太小了,我兒子等不及。」劉喜財眼神一轉,又看見了楚雲梨,頓時眉開眼笑:「定下也可以,反正女兒都這麼大了,我也不怕會斷子絕孫。」
他招了招手:「丫頭,回頭我給你招贅婿,沒有人敢欺負你。」
楚雲梨並沒有靠近。
唐倩倩嚇得臉色發白,眼看雙親都不說話,她急得跳腳:「我才不要嫁給那個傻子。」
「同樣是姐妹,你姐姐能嫁,你就不能」劉喜財嘲諷道:「怎麼,你比小丫高貴」
唐倩倩啞口無言。
她知道爹娘偏心,自認從沒有看不起姐姐。此刻她才恍然驚覺,原來她和爹娘是一樣的想法。
「聘禮已下,婚事就這麼定了。至於小丫,她做了那麼多的活,足夠抵消你們這些年養她的花銷,回頭將人送到劉家。」劉喜財一錘定音。
唐明山臉色沉沉,他做夢也沒想到劉喜財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小女兒頭上:「你就不怕我去衙門告狀」
「你告啊!」劉喜財一副無賴模樣:「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們說我欺辱了人,我還說你們拿了銀子捨不得嫁女兒想要昧下聘銀呢!」
唐明山心中怒火衝天。
劉喜財說得對,事情過去太久了,當年的事,他們夫妻瞞得很好……畢竟蔣慧心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受辱,他也不想被人笑話自己做了王八。
哪怕眾人因為他對小丫苛刻有所懷疑,那也只是他們的猜測。
現在來計較,已經太遲。
唐明山閉了閉眼:「小丫可以跟你走,銀子我不會還。你想定我女兒,那是白日做夢。」
劉喜財緩緩起身:「看來是談不攏了,咱們走着瞧。」
他一走,唐明山狠狠甩了蔣慧心一巴掌,怒斥:「快去將清河找回來。」又囑咐唐倩倩:「最近這些天都別出門。」
唐倩倩被嚇壞了,忙不迭答應下來。
饒是唐明山心生警覺,在劉喜財一走就讓人去找兒子,可還是太遲了。
傍晚時,唐清河被人抬了回來,渾身都是血,還昏迷不醒。
蔣慧心看到這樣的兒子,忍不住哭嚎出聲。
唐明山氣怒交加,又扇了她一巴掌:「還有臉哭趕緊去請大夫。」
蔣慧心連滾帶爬跑走。
關於唐清河受了重傷被人抬回來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整條街,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以前大家都會互幫互助,前後不過一刻鐘,就有好多人趕了過來。
「先看看有沒有傷着要害,小心一些,別碰到了他的骨頭。」
「要不要報官」
唐明山心裏發虛,他可是找了人來欺負小丫的,如果鬧上公堂,小丫絕不會幫忙隱瞞。若小丫是他的女兒,那什麼都好說。但如今小丫有親爹了,落在大人眼裏,就是他虐待了一個姑娘十多年,在其長大後還為了十兩銀子將她交給混混欺辱。
「還是別了,等他醒了再說。」
大夫來得很快,唐清河身上的傷看着挺重,其實都是皮外傷,就是小指的骨頭斷了,之後可能會不太靈活。
不過,小指頭平時也用不上,算不得多大的事。
聽完了大夫的話,夫妻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讓鄰居幫忙將唐清河弄回了屋中,蔣慧心又忙着熬藥灌給兒子。
藥還沒熬好,外面又來了人。
唐明山看見劉喜財進門,眼睛都紅了:「你找人傷我兒子」
劉喜財笑盈盈:「話不能亂說。我東西落在你們院子裏了,回來拿而已。」
蔣慧心一臉疑惑:「那地方我打掃過,沒發現有東西啊。」
「落了十兩銀子。」劉喜財質問:「你們不承認,是想昧下銀子」
唐明山:「……」
「我沒看見!」
劉喜財搖搖頭:「你們是生意人,又開着客棧。撿到銀子不還,分明是黑店。日後誰還敢來住」
他聲音越說越大,樓上已經有客人好奇地推開窗戶往下瞧。
蔣慧心滿心焦灼:「我沒看見銀子!你別胡說!」
「丟了銀子不說,我又不是傻子。」劉喜財坐在椅子上:「這銀子你們必須還,否則,咱們大家都別過了!」
已經有客人下樓來,蔣慧心氣得恨不能把這人嚼了吃了:「你別打擾我做生意。」
劉喜財冷哼一聲:「再不識相,我多來丟幾次銀子。還有那年輕後生……下一次可就不是斷一個手指那麼簡單了,興許斷的就是腿!」
唐明山:「……」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就是個無賴,且比張痦子還要高明,下手也狠辣。先前蔣慧心被人欺辱後有了身孕,恰巧他那段時間準備做野貨生意,跑到外地前後忙活了半個月,夫妻倆都明白這孩子不是自家的。彼時他恨火滔天,還想着若是壞人近在眼前要如何如何……現在看來,就算那時候知道是誰,只能吃啞巴虧。
如果他沒有受傷,絕不會輕易妥協。
可惜他動彈不得,賴又賴不過,還得顧着一雙兒女。生意做不成,全家都得餓肚子,兒子受傷,就什麼都完了,他閉了閉眼:「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們家。」
「把女兒和銀子還我,再將你的小女兒給我做兒媳婦。」
唐明山哪樣都做不到。
銀子已經給了張痦子,他本想留一點來着,可張痦子步步緊逼,哪怕又給了十八兩,他還是不滿意,非要他再給八兩。
張痦子的賬算得可明白了。治傷的十兩和他這段時間的花銷,必須唐家出。唐明山這前後可就得給出十六兩銀。
真的,唐明山若早知道只是給小丫定一門親事自家會惹上這麼大的麻煩,說什麼也不幹這蠢事。
惹了張痦子這個甩不掉的麻煩不說,遇上了欺辱自己妻子的混賬,也因為張痦子而不敢將事情鬧上公堂。
事關唐倩倩,她再沒有如往日那般關在屋子裏繡花,一直都注意着院子裏的動靜,看見劉喜財到來,更是直接站到了窗戶旁從頭盯到尾。眼看劉喜財又提婚事,她簡直氣瘋了:「我不要嫁!」
她奔出房門,淺綠色裙擺都被踢成了一朵花,她大聲問道:「爹,聽見我的話了嗎」
唐明山聽見了,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婚事不行。倩兒任性,不會照顧人……」
「那是我需要操心的事。」劉喜財上下打量唐倩倩:「你這閨女養得挺好,生下的孩子肯定好看又聰慧。你放心,我會好好疼她的。」
那語氣怪異,特別輕佻,不像是公公對待未來兒媳該說的話。
唐倩倩忽然就想起來姐姐定親時,她跟着娘一起去外祖母家。大人談正事她是不參言的,跟表姐一起躲到了隔壁繡花,因為茶水沒了,她去廚房提,路過正房時聽見母親問的那句話。
「那年輕的是個傻子,不一定懂那事,劉家為了傳遞香火,會不會亂來就是……讓懂事的人去欺負小丫。」
當時唐倩倩嚇了一跳,尤其在祖母沉默後,就更是害怕。不過,這是姐姐的婚事,她還是個孩子,沒有幫姐姐拒親的本事和膽子。
此刻這事落到自己頭上,唐倩倩再也不能事不關己:「我不要嫁,死也不嫁!」
她一邊哭一邊尖叫:「爹,快拒絕他。」
這麼吵,是沒法商量事的。唐明山本來也沒想過要將小女兒許給這樣的人家,吩咐道:「他娘,把倩兒帶走。」
唐倩倩不肯走,她怕自己一轉身就被親爹賣了。經歷了這麼多,她早已經知道了事情真相。一開始她也不相信母親會生下別人家的孩子,但事實擺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劉家出手就是幾十兩,比唐家富裕多了,唐倩倩心裏挺羨慕姐姐,甚至希望那個父不祥的孩子是自己。
蔣慧心用了不少力氣,才把人給揪回了房。唐倩倩一直都在掙扎,落在楚雲梨臉上的目光滿是恨意:「這本來是你的婚事,憑什麼讓我幫你頂災那是你爹,我是你看着長大的妹妹,你就不能幫我說一句話嗎
「我還是你看着長大的姐姐呢,過去我受欺負的時候,你有幫我說過話嗎」楚雲梨好笑地道:「你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求我做。」
唐倩倩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尖叫道:「反正我不嫁。你們敢定下婚事,我就會把你們賣女兒的是嚷嚷得人盡皆知!」
蔣慧心吃力地將人摁回房裏:「你別鬧,你爹不會答應這荒唐的婚事,我也不答應。」
「我不信。」唐倩倩怒吼:「可是幾十兩銀子。姐姐也是你的女兒,你賣了她,便也會賣我!」
蔣慧心:「……」
「你們不同!」
楚雲梨站的位置在兩邊人的中間,聽到這話,問:「有何不同」
蔣慧心看着她,想到最近發生的這些事都是因面前丫頭而起,咬牙切齒地道:「你爹是會欺辱人的混賬,倩兒的爹是我夫君。不怕告訴你,若早知道你會將全家鬧得雞飛狗跳,會給家裏招災,當初我說什麼也不會生下你!」
楚雲梨好奇問:「那你為何要生呢」
小丫早就想問這話,楚雲梨也是真的好奇。
蔣慧心一時間沒回答,當時……她太年輕,出事後心存僥倖,沒買避子湯,也是因為家裏事多,她走不遠,而近的這些醫館她不太敢去,萬一走漏了風聲,外人會議論。彼時公公婆婆還在,兩人身子都不太好,她不懂懷孕的事,以為自己生了病去附近的醫館瞧,得知有孕,她只覺得天都塌了,第一個想法就是落胎,藥剛配好還沒熬,公公婆婆便已經聽說了,他們很高興,她當時不敢說實話。而唐明山得知後氣歸氣,也不想讓雙親因此受打擊,便將錯就錯。
孩子沒落,在肚子裏一天天長大,這是她第一個孩子,本來打算意外的落胎的她又有些捨不得,加上聽說有的婦人喝了落胎藥之後再也不能有孕,她還沒有為唐家生孩子,不能冒這個風險。剛好唐明山從頭到尾沒提,她便裝傻不知。
陰差陽錯之下,孩子出生了。那時公公已病入膏肓,強撐着看了孫女才含笑而去。婆婆則相反,身子好轉了些,將孫子養到周歲,小丫都兩歲了才去。
蔣慧心心裏清楚,襁褓之中的孩子太容易夭折,若不是婆婆又熬了兩年,憑着唐明山對孩子的暴躁,小丫很可能長不大。
「不管如何,我生了你,對你有生恩養恩,無論我怎麼對你,你都得受着!十個手指有長短,我就是偏心倩兒又如何」
她聲音特別大,似乎在說服自己。
那邊幾人在爭執,唐明山沒仔細聽,只道:「小丫可以還給你,銀子也可以還你,但婚事不能成。養恩什麼的也別提了,我只希望你別再為難我兒子。你若非要繼續害我女兒,我拼了這條命也要為一家子討個公道!」
說出這話,他心裏特別憋屈。
論起來,應該是劉喜財欠了他給他補償才對。如今卻反了過來,是他求着劉喜財放過。
劉喜財笑了:「你早這麼爽快,那孩子也不必受這番罪。」他站起身:「那麼,明天我在家等着女兒,你們快一點。」
唐明山還有傷,沒法出門:「你現在就把人帶走吧。我來不了。」至於蔣慧心,不說她有沒有登劉家門的膽子,只唐明山就不會再讓她和劉喜財有牽扯,一輩子都不見面了最好。
劉喜財擺了擺手:「小丫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們必須送。」
唐明山拗不過,想着大不了讓鄰居把自己抬上馬車,他親自去一趟……難免會扯着傷,也只能小心些了。
「我話還沒說完。那些銀子我已經花完了,暫時還不了。」
聞言,劉喜財回過頭:「又想耍無賴」他一揮手:「我不管你那麼多,總之我明天要看見銀子,否則,後果自負!」
人走了,院子裏幾人面色並不輕鬆,唐倩倩只覺劫後餘生,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唐明山心情本就不好,聽到這哭聲就更煩躁了:「你都不嫁了,有什麼好哭的要不是為了你,老子也不會這麼被人為難。」
這話唐倩倩是不認的:「若不是你惹的禍,家裏也不會有這些麻煩。」
「住口!」唐明山暴躁不已,拎起茶壺朝她屋子一甩。
下一瞬,茶壺撞上了窗框,「砰」一聲落地,碎片和茶水四濺。
唐倩倩嚇一跳,再不敢哭了。
楚雲梨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道:「明天我就走了,回頭他再生氣,不知道誰會接替我做出氣筒。」
聞言,唐倩倩打了個寒顫。
蔣慧心也面色微變,男人多年以來養成的隨便對人動手的毛病一時半會兒是改不了的。除了小丫之外,就屬她挨打挨罵最多。
她忽然發現,小丫離開唐家對她來說或許不是什麼好事。
那邊唐明山已經又吩咐:「去將街頭的利哥請來。」
蔣慧心做着生意,見識比其他女人要多,知道利哥是誰,頓時臉色大變:「那利錢借了,咱們還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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