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留在都城的弟兄相比,身處霸東山區的天厙軍成員正經受實戰檢驗。
他們中有人對無休無止的「捕獵」已開始感到厭倦和疲憊,只想早點回家。但也有人感覺自己來對了地方,樂此不疲。
不過,對安惇來說,這一切都已不重要。
就要結束了。
此次由國師親自策劃的天厙軍戰場行獵訓練即將圓滿落幕。儘管有些人似乎剛開始嘗到甜頭,嘗到美好的滋味,還有些意猶未盡。
既然獵物都快沒了,狩獵行動自然也要告一段落。
當下收到的各方面消息,都在預示這個結果。
這天清晨,當安惇憑欄眺望,恰見又一支獵殺隊滿載而歸,正返回位於白鎮神塔的主營地。
他們一行共二十人,個個騎馬,行軍時分作兩列。夾在隊伍中間,則是這次的收穫。被繩子捆綁着,彼此連在一起的被俘人員不下五十,全都身強力壯。
神塔上的哨兵遠遠便發現了歸營的弟兄,於是吹響迎接的號角。
神塔坐落在這片丘陵中最大,最高的一座圓形山坡頂端,因此從這裏觀察交匯於三板溪和蠻子林的兩條要道十分容易。
不僅地理位置優越,而且這地方還很富裕。
三板溪對面的坡地上是層層梯田,低洼處有連通溪流的魚塘,架在溪流落差較大之處的磨坊建有高高的支梁,巨大的水車在水流驅使下晝夜轉個不停。
安惇校尉選這地方作指揮部,確是獨具慧眼。
一開始,得知天厙軍要駐紮在此,本地人全都逃去,或是藏了起來。
但隨後他們又陸續返回家園。
因為這些士兵好像也沒有傳說中那麼兇惡,那麼可怕。他們買糧食,買酒都付錢。除非某些地里無人照料的瓜果熟了,他們才不客氣。
更重要的是,除了要住在這裏,這些人似乎並沒有褻瀆烏蠻人供在神塔里的神靈。
漸漸地,這裏便恢復了從前的樣子。
不過,越往西,情況就越是不容樂觀。有些地方的人非常熱衷於收留霹天軍成員,給他們提供食物和住所。對那些人,官兵也不會放任不管,最簡便的方式,便是一把火。
因此在部分地區,他們又被稱為「天子的毒蛇部隊」。
如今天子放出毒蛇,在烏蠻區遊蕩,清剿,捕殺反對者。
不過至少在白鎮,情況還好。
白鎮位於霸東和酉南之間的交通要道,這裏的人向來不好爭鬥,喜歡做生意。所以面對這場發生在家門口的戰爭,這裏的人目前還並沒有表現出其它地區烏蠻人那樣的憤慨。
或者他們更懂得隱忍。
那支凱旋而歸的隊伍經過梯田時,有人在跟他們打招呼。
「天殺的,天天抓這麼多俘虜,白鎮要拿什麼來填飽他們的肚子?」
「最近好像到處都在抓俘虜,你們要勝利了嗎?」又有個農夫拄着鋤頭問。
「這些不是戰場抓的俘虜,是逃兵。」騎在馬上的軍官手裏揮着馬鞭,嘴上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安惇校尉站在塔頂高台,一邊看着,一邊聽着。
接下來,他需要向俘虜了解情況。這項工作很枯燥,千篇一律,而且不能在神塔里進行。
到目前為止,白鎮的烏蠻人對他們表現得都還算友善,是因為他對部下有所約束。
「我們不能在沒一個人願意跟我們講話的地區作戰。」當他決定將白鎮作為指揮所時,曾這樣要求部下,「無論你們燒了多少房子,搶了多少東西。但對自己住的地方,絕不可以胡來。」
真不知白鎮人是否應該因此對他表示感謝。
鎮子在聳立的圓坡另一端,但他們不會將俘虜帶去那邊。俘虜將集中被關在一處叫「白望天」的狹窄溝谷。安惇他們來的時候就已將那處選作馬房和物資庫房的地方。
安惇換好衣服,披上甲冑,戴上銅盔。
他的銅盔上沒有閃亮的黃銅面具,但同樣也有根鳥翎。
他走下樓梯,兩名衛兵隨即跟在身後。
他的坐騎就拴在門口。
三個人跨上馬背,騎往白望天。
沒多久,他就能看見那些臨時搭建的棚子了。
進行這次不走尋常路的剿匪作戰,對安惇校尉來說是一場學習,也是一場考驗。
他沒打過這樣的仗,但他對國師的用兵之道歷來佩服。當年國師單槍匹馬拿下閬州城,安惇便是他的扈從。國師那總是喜歡孤軍深入的作戰風格,如今仍在延續。
而如今的天厙軍也跟從前大不相同。
對此,安惇正在悉心體會。
這也是他的主要職責。
前幾天,當叛軍首領雷成大師身死蛇谷的消息傳來,安惇還不太敢相信。
毫無疑問,那是鳥妖和驅獸師他們幾個聯手策劃的一場經典戰役。鳥妖那雙在霸東戰場已屢放異彩的鷹眼就不說了,這次行動,他們更是找到了結合彼此長處,相互配合的秘方。如果不是最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整個行動過程堪稱完美。
要是到處都能找到那麼多野獸就好了。
看吧,有了術士、法師,甚至各類妖人的加入,戰爭完全變了個樣子。假以時日,這些異人若能更好地協同,更好地發揮各自所長,那麼這支看着好像人數不多的隊伍必將無往不利。
騎到門口時,衛兵早早給校尉大人打開門,好讓他一直騎進去。
經過時,他還不忘叮囑,稱後面馬上將跟來一大堆俘虜。「讓他們挑兩個帶頭的,或是口齒流利些的也行,帶到審問堂。我要親自了解情況。」他對衛兵說。
審問堂是後面一間單獨的小屋,原本是管理這地方的頭兒休息的地方。但這兩天總來俘虜,於是就把那地方騰出來,暫時用來審問犯人。
前面有俘虜直接承認,稱他們是逃兵。還說雷成大師死後,霹天軍就快要瓦解了。
安惇不信。
上次一支上千人的隊伍從酉南遠道而來,竟然避開他們沿途撒出去的眾多斥候,都快到孤峰台大營才被發現。這件事對安惇觸動很大。
他認為叛軍依然有着強大的凝聚力。
當然,那時候雷成還沒死。
可他們不是還有什麼徐三公子麼?對安惇來說,這個徐三公子才是真正的勁敵。因為他出自本地名門望族,徐家又是氐人領袖。
徐家部曲里不少是世襲兵戶,行軍打仗,那是從孩子就開始學的。
等了會兒之後,果然便有一名俘虜被送到了審訊屋來。
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
兩名衛兵將俘虜按在地上朝安惇跪好,然後一左一右看着他。
漢子衣衫襤褸,頭髮像個亂草堆,胸口裸露的皮膚上全是道道血痕,臉上也好幾道口子,就像曾被拴在馬後面長距離拖行過似的。
「哪裏人?」安惇開始發問。
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名軍士,送來了一壺酒,一隻酒盞。
酒被擺在安惇面前的桌案上。
這是他的習慣。審問犯人一定得喝點什麼。而若是要喝,最好就喝酒。
俘虜說他是東陵人。
「你們很多都是東陵人,怎麼,最近全都想家了?」安惇開始伴着酒進行審問。
「不,是因為大師已經死了。我們留在這裏,還能幹什麼。」
「你們那位裝神弄鬼的大師到底怎麼死的?」
「被蛇咬死的。」
「你看見了?」
「沒。當然沒。但我一個朋友,呃,是他的一個朋友那次跟着去了,回來他就告訴我朋友。說他們在返回大營途中,被,被你們的人奇襲,然後被逼進絕路。而且,他說襲擊他們的不是人,是山裏的野獸。此後,此後又有數不清的蛇湧出來咬他們。總之,聽了那些說法,我們有許多人都覺得神還是站在你們一邊。所以,所以」
「你看見他的屍體了嗎?」
「我,我是沒看見。不過,好像就埋在後山。當天就安葬了。」
「嗯,再說說那位徐三公子?」
「徐三公子前陣子不在大營。最近才剛回來。但人心散了,他也沒奈何。大師死後,他沒有約束大家,說有人若想離開,儘管走就是。」
「他讓你們自願選擇去留?」
「是的。大祭酒一直都是個好人。不過,看樣子,他也沒什麼信心了吧,好像。」
「你們有多少人選擇了離開?」
「這我可不知道。走的時候,我們感覺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是偷偷溜出營。不過,路上我就碰到好幾隊東陵鄉親,居然也都是隨後離開部隊的逃兵。」
「這麼說,人逃了不少?」
「我們那一欄營房裏至少一半都說要離開吧。」漢子抬頭望了望安惇校尉,「大人,咱們不過是些老實巴交的百姓,當初受雷成大師蠱惑才參加的義軍。現在既然大師都不在了,我們,我們也就沒那心思跟着鬧事了。不如大人放了我吧。我一定回家好好務農,再不生事。」
「來的路上?跟我們的人交手了?」安惇看了看那人的遍體傷痕問。
「不,不是。是官爺們追逐,追逐途中在林子裏掛的,摔的。」
安惇又問了這人一些霹天軍中的事。可除了知道幾名首領的名字,知道軍中如今是由徐三公子,徐大祭酒主持大局,別的就啥也不清楚了。
見再也問不出別的,安惇便叫人把這男的帶下去,又帶了另一名俘虜上來。
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
雷成死了。
死於毒蛇之口。連日來,全都是相同的消息。唯一區別是到底他死於幾條毒蛇之口。
因為有說一條的,也有說七八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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