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將近。
城南的集市上好像比白日裏的人更多了,行人們聚集在集市廣場上,攤販們點燃了燭火,巡邏的差役提起了燈籠。
孩童坐在阿爺的脖子上,捧着阿爺的冠帽,遠遠眺望着供奉着那紙紮神像的高台上。
隨着天漸漸暗了下來。
神巫再一次出現了。
其從黑暗之中走來,朝着高台上走去,隨着其步步登高之間,高台上也開始發生了變化。
眾人原本的目光都聚焦在神巫的身上,但是他們很快便發現台上的紙紮神像後面的黑暗之中,好像有着什麼東西在蠕動。
剛開始的時候。
眾人還以為只是幻影,但是很快發現不是,便一個個驚呼了起來。
「我莫不是眼花了,好像看到望山公後面不知何物在晃蕩,你等看見沒有。」
「神像,望山公,望山公後面。」
「似乎有何物顯露身影!」
「看見了麼,有什麼東西在動。」
「什麼東西?」
高台上紙紮神偶一動不動,僵硬的眉眼雖然分明,但是在夜裏暗淡的光芒里顯得有些可怕。
筆墨點出的眼睛面向所有人,好像在審視着他們。
更駭人的是。
眾目睽睽之下,眾人看見了那紙偶後面有着扭曲的影子伸出一條長長的「手臂」。
那「手臂」不斷延伸,莫不是有一丈多長,還僅僅只是可以看到的部分。
這。
絕對不可能是人地手臂。
光是顯露出來的扭曲臂影就一丈多,那黑暗之中沒有露出身形來的存在,該多麼高大。
眾人看着紙紮神像後面的黑暗之中,似乎想像出來了一個高大無比的可怖鬼神或者是妖魔。
所有人立刻將目光重新歸於神巫身上,台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們都看見了,近在咫尺的神巫不可能看不見。
然而。
眾人只看到神巫依舊在向着高處走去,絲毫不為所動。
仿若,其早已經知曉了那高台之後有着什麼。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東西,便是神巫喚來的。」
眾人心安了下來,但是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所有人仔細地瞅着,終於發現黑暗中的「手臂」不斷地延伸向高處,最終將一圓滾滾的東西掛在了高台上的杆子上。
然後緩緩轉動那圓滾滾之物,就好像調整着位置。
「噔!」
隨着一道沉悶的響聲,那圓滾滾的東西亮了起來。
明朗的光芒穿過整個街道,瞬間將黑暗驅散。
清冷又璀璨的光輝照穿整個街道,遮蓋過所有的火燭、燈籠和亮光,甚至蓋過了天上的明月。
「明月」下。
走在木梯上的神巫的輪廓一下子顯得清晰無比。
她的衣袍上的每一個細節。
她的頭髮。
耳下搖晃的雙墜。
此時此刻,都顯得纖毫畢現。
甚至那日月雙墜在燈光下轉動的時候,折射出如同星辰一般的雙芒。
從背後看去,神巫的影子變得越發神異了。
神巫在那光芒之下朝着高處走去,一步步來到了紙紮神偶之前,然後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看向了那揚在高處的「手臂」,仰頭面對着那「明月」。
而那神異的手臂一點點垂落而下。
覆蓋在她的臉上。
似乎,是要將那神面天神相其取下來。
因為接下來,她將要以巫的身份舉辦這場祭祀地神和鑄造地神之軀的典儀,而不能以雲中君化身的身份。
而其下。
在場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個個張大了嘴巴,他們看着那奇異的手臂從黑暗之中延伸而來,掛上了如月又如日一般的燈。
然後一點點出現在燈光下,眾人這才看清楚那手臂的模樣。
其散發着亮銀色的光芒,有着複雜精巧到讓人炫目的結構,而且這些結構在隨着其動起來也在不斷地運動變化着。
巨大卻透露着極致的靈巧,怪異卻有着無與倫比的美感。
手臂觸碰着神巫的面具,然後才延伸出巴掌,延伸出一根根手指。
「手臂」將那代表着天神的面相揭開,一點點提起。
露出了隱藏在下面的。
屬於神巫的臉龐。
只是神巫背對着所有人,這個角度眾人依舊看不見神巫的模樣。
不過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被那巨臂給吸引住了,眼中只有那不斷移動,變換不定的神魔臂膀。
「那,那究竟是何物?」
「鬼神?」
「妖魔?」
「還是神祇?」
和之前其他的其他冠以神話之名的東西不一樣,這一次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甚至為了讓他們看得更清楚一些,那燈也打得格外地亮。
仿佛。
生怕他們看不見一般。
然而,所有人看着那「神魔之臂」,不論是出身豪門大族的權貴官人,來自京城見多識廣的太監寺人,還是走南闖北號稱掌握陰陽之秘輪迴大道的和尚和道士。
此時此刻,無一人能夠看出那手臂到底是什麼,只能高呼着。
「神魔之臂。」
「此乃神魔之臂也。」
彼等何嘗目睹如此等,徹底超越這個時代和維度的科技造物。
眾人難解其中玄妙,乃至難以言喻。
唯有以神魔仙聖之力以釋之。
——
神峰之上。
月光穿過雲山霧繞,照射進了洞穴之中。
「咕嚕咕嚕。」
湯泉池裏,一個腦袋從水底下冒了出來,看向洞外的月。
江晁游到了池邊,然後拿起了放在盤子裏的毛巾擦了擦頭髮和臉,然後靠在池子邊。
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問道。
「今天看到智能工程車回來了,之後你又給調派出去了。」
「是又派到哪裏去了?」
收音機里傳來聲音:「派去了西河縣縣城。」
江晁可不記得西河縣縣城有什麼工程需要動用智能工程車,不過西河縣今天要做什麼他倒是清楚。
江晁:「我記得,今天好像是夏節吧?」
所謂夏節,便是夏至。
江晁問道:「把智能工程車派去西河縣做什麼?」
望舒回答:「建立西河縣的地神系統終端,目前西河縣沒有地神。」
也就是基站和氣象站的意思,同時也代表着這個時代的社廟。
江晁:「西河縣要什麼地神?」
黃泉基地就在西河縣外,也完全在信號的覆蓋範圍內,這裏完全不需要再建立一個基站和氣象站,有些多此一舉。
望舒回答:「方便管理,這樣黃泉基地就不再直接管理上面的基站和氣象站,只負責它負責的事情。」
「天上的歸天上管,地上的歸地上管,地下的歸地下管。」
「而且,正因為這裏很重要,所以也需要一個地神來進行監管。」
「就好像古代。」
「一個國家的都城,不是也要封一個京兆尹一樣。」
江晁點了點頭,也認為有道理。
江晁:「不過,你還沒有說智能工程車出去是做什麼?」
望舒:「神巫要為西河縣的地神鑄造法身,我讓智能工程車過去,直接將地神的軀體給打印出來,同時組裝好。」
「這叫做,點石成金術。」
江晁:「有必要這麼大動靜麼,社廟建好的時候,直接悄悄裝上去就行了。」
望舒:「你不總是害怕,被人給拆穿了你不是神仙嗎?」
「還說,自己是裝神弄鬼嗎?」
江晁:「不是害怕,只是覺得很麻煩,到時候一不小心咱們就變成了天外來的天魔了,變得人人喊打。」
「畢竟我們只是個過客,別到時候弄出什麼無法收拾的亂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從天上落下來的不知道來於何處的異鄉人,不就是域外天魔麼。
望舒:「所以,來看看吧!」
江晁:「看什麼?」
望舒:「今天,讓所有人眼睜睜地看着我們是怎麼裝神弄鬼的。」
江晁扭過頭,看着那放在泉池旁的收音機。
望舒的聲音從收音機里傳出來:「我準備了個大燈,讓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江晁:「你要證明什麼?」
望舒:「當你擁有了超越時代的力量和技術之時,你便是凡人眼中的神祇仙人。」
望舒說得十分肯定,也很認真。
「江晁,伱是與眾不同的。」
「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你就是神仙。」
「不論是力量,亦或者各個層面。」
江晁沒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那收音機,沉默之中,他突然開口說。
「你該不會,在PUA我吧?」
望舒:「書里說的怎麼不管用呢,不是說能讓人振奮起來麼,和打了雞血一樣?」
江晁轉過身去,將自己泡在泉池之上,用毛巾蓋住了自己的臉。
「光關注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在一些沒有什麼用的地方較真。」
「有這空,認真找一下我們回去的方法吧!」
——
西河縣縣城。
高台上的一切還在繼續,街道一側停着不少馬車牛車。
其中幾輛牛馬車上,每輛車上坐着幾名美人舞姬,美人撥開帘子,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邊。
那楚地巫覡一出場,就似乎和想像之中的蠻荒之巫不太一樣。
雖然。
其做派裝扮依舊帶着一些巫覡之風,例如那戴着面具的習俗來自於儺面,還有雙耳的日月雙墜。
但是映入眼帘的身影,卻絲毫沒有野蠻、兇惡、醜陋和污穢之感。
而是帶着上古的韻律。
超脫於塵世媚俗之上的自然。
「那不是人間的巫。」
「而是,神話之中的巫。」
但是這般想法一從腦海之中湧出,又好像覺得巫本就應該如此。
路旁屋閣上也有着人影重重,震驚地望着高台上的變化。
看着那「神魔之臂」收起那面具,也看着那背對着他們的神巫回過身來,看了所有人一眼。
這一眼,也讓所有人看到了神巫的樣貌。
瞬間,周圍的一切安靜了下來。
不論男女老少,皆如是。
許多人內心深處之前的疑惑,似乎徹底得到了答案。
哪怕。
這個答案有些超乎想像。
生在這個時代的人,離開自己家鄉的不多,見多外地的人不多,行走四方的更少了。
大多數人甚至一輩子連今日這般盛大的場面都沒見過一次,能見到的所謂的好看的人,俊美的人,也沒有幾人。
而今日,他們或許見到了此生最接近天人這個詞的樣貌。
而哪怕是那些見多識廣的人,此刻看着那被神魔之臂摘去面具的神巫,也一瞬間以為看到了壁畫之中的天人走了下來。
「那就是神巫?」台下鄉人農夫和市井小民一個個瞠目結舌,每個人露出不一的表情,卻安靜得出奇,仿佛被勾走了魂魄一般。
「原來,神巫是這般模樣?」來自於外地的人,此刻紛紛跪下,對着那台上之人頂禮膜拜,如同拜蓮台上的觀音,九天上的玄女。
「這究竟是男是女?」樓閣上馬車裏的女眷一個個也看呆了。
「這究竟是人是聖?」或者說男女已經不重要了,沒有人覺得這樣貌能是人所能擁有的。
「這,豈非天人之相?」太監馬馥和跟隨着他的寺人一個個也面色大變,哪怕是見慣了所謂美貌的他們,也沒有見過這般樣貌,尤其是在那。
神燈仙光照耀之下,高台上猶如白晝。
也讓那神巫之影顯得越發神聖縹緲和超然,其樣貌在這般光輝下看不到任何瑕疵,反而越發增添幾分色彩,仿佛上天精雕細琢的玉瓷一般。
直到那台上的神巫開始,向九天之上發起禱祝,台下眾人這才在那頌聲之中回過神來。
但是目光依舊看着那台上的「天人」,目不轉睛。
仿佛,生怕一挪動目光。
那台上的天人便化為夢幻泡影,或者是飄到天雲之上消失不見。
神巫轉動着身體,揮動着衣袖。
「啟上天之祥雲,降凡世以聖光,觀照山川之靈,土地之神,望山公是尊。」
「昔日土石凝形,今朝金身顯聖,眾志成城,共鑄神像,以昭崇敬!」
聲音傳達於九天之上,仿佛在向天界禱告。
今日我等舉辦祭祀典儀,是為了敕封西河地神望山公,塑造其神像法身,望上天允許。
隨後,下面的巫覡開始念起了後半段的祭詞。
以巫的身份,祭祀起了這地神。
巫覡高唱。
「噫!望山公。」
「守護鄉土,庇護黎民,春播秋收,賴爾庇佑。」
「今塑金身,金碧輝煌,光耀四方,祈願望山公庇護更甚,使我縣城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吾等小民,或耕或織,各司其職,然望山公之恩澤」
「願望山公,金身永固,神威浩蕩,護佑吾邑,使萬民安居樂業,歲歲年年,香火綿延,祭祀不絕。」
「伏惟尚饗。」
台下,馬馥跟着所有人一同跪在地上,祭祀朝拜神明。
直到祭詞念誦完了之後,才敢起身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那台上的「天人」還在。
沒有飛離下界,依舊駐留在人間。
「神巫真的曾是凡間人,非天人下界?」
起身的第一句,馬馥便是這般問賈桂。
其音腔尖利,近乎質問,或者說此刻聽其語氣也可以觀察到其內心變化和波動。
說實話。
見到神巫的模樣之後,或許是那燈光襯托下的無暇,或許是氛圍太過於神異,他實在難以想像人間如何能夠生出這般人物。
賈桂是曾經見過神巫的模樣的,但是之前神巫雖然也是樣貌出眾,依舊算是凡塵之樣貌。
但是今日一見,已然化為了天人之相。
一時之間。
賈桂分不清那台上的究竟是他認識的那個巫,還是壁畫之中的天人下界而來。
他也想不明白,只能對着這位來自京城的太監說。
「神巫曾多次上天而行,早已非下界凡人了。」
「或許,在天上沾染了仙氣,或者是雲中君賜下了靈丹妙藥。」
「已經化為了天人了。」
其他寺人也看着台上的神巫,議論紛紛。
「這般相貌,豈能是凡間能有。」
「這美得都分不清男女了。」
「所謂天人相,男生女相,女生男相,豈能和凡俗之人比擬。」
「光這容貌,若是到了京城,端坐於神輦蓮台之上,怕是也要被無數人當作菩薩來頂禮膜拜了。」
下面的人還在議論和震驚於神巫的相貌,而這個時候,高台上的神巫已經開始了祭祀的下一步。
禱告完了上天,也便要開始下一步了。
神巫將禱祝之詞扔進了火中。
「砰!」
隨着火焰躍起,將黃紙燃燒為灰燼。
神巫一步步走到了那紙紮神偶之前,一邊踏步一邊念咒。
等咒念完,她也走到了那紙紮神偶前,她睜開眼睛,然後便一指點在了那紙偶眉心,就像是將什麼東西注入其中一般。
「望山公!」
「歸位!」
開口如同敕令神言。
一句話脫口而出,高台之上的「明月」劇烈地晃動了起來。
這也讓高台之下所有的影子也跟着一起起舞,仿佛街道和黑暗也一起蕩漾了起來。
神巫後退到了台階前。
蕩漾之中,那神魔之臂又出現了。
只是在這一次不只是一條手臂,而是一隻又一隻巨大的手臂延伸而出,牽動着一條條扭曲影子投影落下,如同上古神話傳說之中三頭六臂的神魔登場。
巨大粗壯的神魔之臂從高處落下,將整個高台籠罩住,仿佛將其捧在手心。
隨着那手臂覆蓋而下,並且發出奇異的聲音。
那紙紮的神偶也開始發生變化。
其紙紮的法身一點點溶解,然後仿佛憑空生出金屬的結構。
從下往上,不斷地壘砌,伴隨着密集到極點的細碎聲音。
那紙紮神相。
竟然就這般從紙糊的,變成了金屬的。
「啊!」
台下之人看到這一幕,哪怕是市井小民和鄉野村夫,也立刻聯想到了那個人世間傳聞最廣,也最為凡人所憧憬的神通法術。
甚至,不等那些讀書人、官吏、見多識廣的商販說出名字。
就有一連大字都不識的鄉人高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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