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山禪院的大和尚年紀真的不大,他也真的不像是個有大修行大參悟的大和尚。
哪有大和尚那麼坦誠的表示希望別人可以替他去死的,說這句話的時候連一點遲疑和遮掩都沒有。
他問過之後就一臉平靜的看着葉無坷,等葉無坷給他一個同樣認真的回答。
葉無坷的回答是:「可以啊,不過這算私活兒,廷尉府里可沒有這樣的業務,我想個辦法請假去辦就可以接,但你得把價錢說清楚。」
向問禪師還是那般不急不緩又理所當然的說道:「我沒錢。」
葉無坷笑道:「你是我今年見過最美的人。」
向問禪師微微疑惑。
葉無坷道:「禪師非要去迎回真經,且已經想過不能活着回來,那當然也想過,對方可能連真經都沒有。」
向問禪師點頭:「九成是沒有。」
葉無坷上一次見到這麼坦承的人還是上一次照鏡子的時候,這個大和尚和傳聞之中從禪宗中人似乎很不一樣。
葉無坷這是第一次見到禪宗僧人但不是第一次聽說,在他印象里禪宗的人都很嚴肅甚至有些刻板。
向問和尚是真的不一樣,葉無坷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大部分都在臉上,都有些厚。
「那看來我這個私活兒還是不接的好。」
葉無坷起身道:「勸也勸不動,私活兒也接不了,我就先告辭回去了,但大和尚不能私自北去,什麼時候出長安等我下次來告訴你。」
大和尚抬着頭問他:「葉百辦從無事村出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一件必須要去辦的事?」
葉無坷:「才來長安就打聽我,我這麼紅嗎?」
大和尚道:「是鴻臚寺一早就派人來說過,這次北去我要聽葉百辦的話,我不知道葉百辦是誰,但他知道。」
大和尚看了看楊乙承。
葉無坷道:「生意人都好打聽事這很正常,對我還有什麼好奇的難道不趁着我在的時候當面問?」
楊乙承連忙俯身:「大人,非我多嘴,只是大人的事跡早已傳播深遠,我沒回長安之前就已聽聞。」
葉無坷笑道:「好事。」
他看向楊乙承道:「關外的人買絲綢的多不多?」
楊乙承回答:「雖然漠北諸部都比較窮苦,但各部族的首領對大寧的絲綢都極喜歡,往西域發的絲綢如果能翻一倍,往漠北能翻兩倍,只是銷量比西域那邊差的多了。」
葉無坷指着車隊那邊:「這一趟,能賺多少銀子?」
楊乙承回答:「毛利大概要超過一萬五千,除去沿途消耗和本金之外,能落下大概兩千到三千兩。」
葉無坷回頭看他,楊乙承俯身道:「大順商行按照家父定下的規矩,每次往北疆之外走的貨所得純利分出來一半用於北疆百姓和邊關守軍,剩下的一半再拿出來一半分給運送貨物的夥計還有沿途幫忙的朋友。」
葉無坷難掩讚許:「很了不起。」
楊乙承道:「家父曾說,做生意取財,若做的是自己人的生意就把利潤壓低,若是做的外人生意就把抬高的利潤分出去,生意靠的最終是人,自己人。」
他看着楊乙承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挺拔的身軀笑着說道:「我喜歡你說這些的時候腰很直。」
然後看向棲山禪院的白衣僧:「大和尚非去不可,是因為中原禪宗傳承將斷?真經取回來如果禪宗還是楚時候那個禪宗,那一樣沒什麼用。」
向問禪師微笑道:「大和尚非去不可是想揚名,名氣更大一些總是會有些作用,大寧立國二十年,現在的百姓們有一多半沒見過楚時候禪宗什麼樣子,所以因為我這樣一個大和尚而讓百姓們認識一下大寧的禪宗是什麼樣子,傳承就斷不了。」
他起身道:「這些話聽起來是不是不像禪宗的人該說的話?禪宗若是在中原傳承斷了那連這樣的話都沒人說了。」
他雙手合十:「多謝葉百辦護送我去疏勒,若你能活着回來,真經是你,若我能活着回來,真經是我。」
葉無坷微微心動。
大和尚的話有些隱晦,以他這樣的心思靈動都沒能明白其中到底是幾種意思。
大和尚說:「就算因為我去而引發戰爭導致死傷無數,和禪宗傳承相比也不算什麼,我已經墜入這樣的境地,那再退縮不前猶豫不決,這墮落豈不是白白墮落了。」
葉無坷沒有回應,轉身離開。
等他走了之後,楊乙承忍不住重重的嘆了口氣。
「你為何嘆氣?」
大和尚道:「是你求了我去疏勒,是你說只要我去大楚就有復國希望,也是你說只要大楚復國禪宗就能再復往日盛況,現在一個葉無坷隨便來這裏走走看看,你反而心生猶豫?」
楊乙承搖頭道:「禪師說錯了,我身為大楚皇族後裔怎麼可能猶豫不決?我只是覺得,這一戰若真的打起來......也真的生靈塗炭。」
大和尚臉上露出譏諷之色。
「令尊拖着那般孱弱病軀去了七次棲山禪院才說動我,你現在倒是一副想要反悔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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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乙承道:「事情已到這一步,不管是禪師還是我都已沒有反悔的路可走,寧帝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與禪師都清楚,此時退後一步,就是寧帝的刀口。」
他走到向問身前坐下來,從袖口裏取出來一樣東西放在向問身邊,向問低頭看,見那是一塊度牒。
向問疑惑的看向楊乙承,楊乙承道:「這是疏勒彌泓寺廣信禪師的度牒,廣信禪師......也姓楊。」
他說:「三祖十二卷真經真的在彌泓寺,因為那是廣信禪師當年親自帶出去的。」
向問禪師雙手合十:「願天下太平。」
楊乙承起身道:「廣信禪師在疏勒國二十幾年,他在疏勒已有能左右疏勒汗決策的影響,除了疏勒羅印寺的神僧之外,再無一人能與他相比,只要禪師到了疏勒,真經我會讓他交換給你,也會盡力保證你帶真經安全回來。」
他說盡力保證四個字的時候,聲音之中並不是那麼堅定,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來,所以又怎麼可能篤定別人安然無恙?
「禪師有禪師所求,我有我所求,你我所求殊途同歸,對大楚對禪宗都是幸事。」
他看向門外:「大楚皇族日漸凋零,可國滅族未亡,我父親奔走籌謀二十年只待今日,我不能讓他失望......」
向問禪師看着他問道:「你說話的時候看着外邊,是這長安城裏有你擔心的人?你怕的不該是大寧皇帝,若是他你就不會來,可除了他之外我又想不出你怕的還能是誰。」
「是......」
楊乙承沉默許久後喃喃自語道:「家門不幸。」
向問禪師知道有些話既然對方不想再多說那便不能多問,於是他盤膝閉目似乎很快就又入禪定。
楊乙承回頭看了向問一眼,視線就再次飄到商行外邊去了。
他說出家門不幸這四個字的時候語氣複雜,複雜到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以什麼情感來面對。
良久之後,楊乙承回到自己屋子裏,商行掌柜岳從群默默的跟了進來。
楊乙承道:「第二輛馬車的車軸之內藏有至寶,除了你之外不要再告訴任何人。」
岳從群臉色猛的一變:「是.....三劍之一?」
楊乙承微微點頭。
岳從群道:「是要,是要獻出寶劍?」
楊乙承道:「若能復國,獻出一把劍又算什麼,黑武人要看我們的決心,不給他們一把劍他們就不發兵,一把劍換來大楚重振,值得。」
他問岳從群:「我讓你準備的劍呢?」
岳從群俯身道:「已經給少主準備好了,出自名家之手,可和那三把劍比起來,終究是差的遠了。」
楊乙承道:「我自用,是劍即可。」
他走到窗口低聲道:「楚皇三劍,寧帝李叱尋了二十年也沒尋到,然後他也鑄劍三柄,可那樣的劍又怎麼能和傳承數百年的三皇劍相提並論,破甲在,將來征戰便無敵,帝運在,大楚皇族就能再統中原,承天......就承天之志,去為大楚換來百萬雄兵吧。」
楊乙承深吸一口氣:「承天與向問,一劍一人,務必安然無恙的到達疏勒,為了這件事能辦成,連我都可以死。」
說到這,他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他......在不在長安?」
岳從群搖頭道:「屬下查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一點音訊,當初不知是誰說他在長安定居,多半是寧帝派人宣揚出去的假消息,以此來證明天下歸心。」
楊乙承道:「只要我那位小叔叔不在長安,我有劍在手,天下無懼。」
而此時此刻葉無坷已經朝着書院那邊走去,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馬上從廷尉府申請一隊人來協助,可他沒打算這樣做,高清澄也知道他沒打算這樣做。
高清澄是這個世上最了解葉無坷的人之一,她知道葉無坷終究做不到斷舍離。
葉無坷還會幫鴻臚寺,還會希望鴻臚寺在疏勒能大獲全勝,所以葉無坷要用的,還是威衛三十六甲士。
才走出去不到二里遠他就看到高清澄的馬車迎面而來,她大概連葉無坷什麼時候從大順商行返回書院的時間都算到了。
葉無坷自然而然的伸手攔車:「去書院順路嗎?」
馬車裏,高清澄回應道:「不順路。」
葉無坷:「調個頭順路一下行不行?」
高清澄道:「按市價。」
葉無坷從無事包里抓出來最後兩塊高粱飴,手舉高到車窗:「夠不夠?」
一隻白白嫩嫩乾乾淨淨的手從車窗里伸出來,輕快且精準的將那兩塊高粱飴抓走。
「上車上車,貴客請上座。」
說話的時候,已經有吃着糖果的含含糊糊的聲音。
葉無坷上車,高清澄吃一塊收起來一塊:「大順商行里的人怎麼樣?」
葉無坷回答:「還行。」
他摸了摸無事包,確定一塊都沒有了。
他說:「一個好人都沒有。」
高清澄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
葉無坷端坐:「沒有......就,說的大順商行,對了,剛才你幹嘛去了?或是,你要去幹嘛?」
高清澄語氣遺憾:「剛去為你解決了一些麻煩,而你卻心疼兩顆高粱飴,我替你去求人辦事,可不是兩顆糖就能搞定的。」
葉無坷:「我補......是什麼麻煩?」
高清澄笑而不答。
葉無坷再問,她就搖頭:「我覺得是麻煩,萬一你覺得是大好事呢?不說不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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