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身邊所有人都先送走的葉無坷一個人坐在府衙的台階上,就那麼看着大堂正中被看押着的老皮匠。
守護着正堂的七十餘名戰兵分做三隊,時刻保持着老皮匠四周的人不少於二十人,每一隊當值四個時辰,始終都是最高級別的戒備。
葉無坷坐着的台階距離老皮匠大概有三四丈遠,此時燈火通明,所以老皮匠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葉無坷的眼神始終都在他臉上。
他也不說話,只是看着。
老皮匠一開始以為葉無坷是想趁着謝無嗔不在的時候單獨提審,等了這許久也沒見葉無坷開口。
所以他開口。
「葉千辦是在等着我主動招供?」
葉無坷坐在那聳了聳肩膀:「也行。」
老皮匠沉默了。
良久之後,他又問了一聲:「葉千辦是睡不着?」
葉無坷:「不是,就是想在這坐會兒。」
老皮匠又沉默了。
時間就這樣看起來一點兒意義都沒有的流逝,放在忙人身上這算是難得的閒暇時光。
葉無坷應該算是個忙人,從他離開無事村開始好像也確實沒有多少人比他還忙了。
身邊人都不在,葉無坷如同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十歲之前。
回到他不願意回去但卻習慣了的獨處,他像是一個用計算時間來虛度時間的人。
是的,他在計算時間。
他在計算着面前這位有着絕對高超收拾殘局能力的老人家什麼時候......按捺不住。
葉無坷沒想過今天夜裏要從老皮匠身上得到什麼答案,他只是......真的無聊。
人的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他已經就這樣虛度了其中一個。
老皮匠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
葉無坷往後靠了靠,用柱子支撐他的腰。
「你是年輕時候就開始學做皮匠了?」
葉無坷忽然開口。
躺在地上背對着葉無坷的老皮匠肩膀極輕微的動了動,但他卻沒有回答。
兩個人像是賭氣的小孩子似的,因為一件小事讓原本要好的小朋友決定誰先跟對方說話誰就不好的。
具體怎麼不好,倒也不是很重要,反正就是不好的。
葉無坷的突然開口讓老皮匠在精神上取得了極大的勝利,這個時候換做任何一個小朋友都會因為對方先開口而變得傲嬌起來。
他不回答,是因為他確定了葉無坷終究還是忍不住的。
老皮匠也在計算時間,計算着回答葉無坷的問題要在多久之後。
如果先開口的小朋友才開口那不開口的小朋友就馬上給出回應,顯得不夠傲嬌。
默數到十,老皮匠依然背對着葉無坷回答道:「不是。」
用最簡單的話來回應對方,既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但又用簡短來告訴對方我還沒完全原諒你呢。
葉無坷道:「那你年輕時候應該混的不好,老了老了還要學皮匠手藝。」
老皮匠皺眉。
葉無坷道:「如果不是沒有子嗣,就該是把子嗣都安排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大概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久到你的兒子又有了兒子你都不知道。」
「有一天,有個幾十歲的男人領着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還抱着一個一兩歲的小孩子,走到一個蒼老的皮匠面前,拿出一個皮子壞了的彈弓問老皮匠說這個能修嗎?」
「老皮匠就說,這個東西又不值錢,皮子破了就換一塊皮子,為什麼還要費事費錢的修呢?」
「幾十歲的中年男人就說,你不知道,這是當年我父親留給我的,也是我父親給我做的唯一一件玩具。」
老皮匠的肩膀猛的又顫了一下。
葉無坷說到這,搖了搖頭:「這故事也可真美好。」
這故事怎麼就美好了?
老皮匠以為葉無坷還會繼續說些什麼直接往心口戳的話,卻聽見葉無坷起身的聲音。
然後就聽到葉無坷離開的腳步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皮匠翻身看向葉無坷剛才坐的地方。
發現葉無坷拎着兩隻鞋正在躡手躡腳的回來,被老皮匠發現了,葉無坷哈哈大笑起來:「被你發現了啊......哈哈哈哈哈。」
他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
老皮匠覺得這個人無聊至極。
「我以前生過一場大病。」
葉無坷把鞋穿好,看了看兩邊憋着笑的戰兵,那兩個戰兵連忙回頭,可還是憋着笑。
他坐下來,從口袋裏摸出來一把花生。
咔嚓,咔嚓,咔嚓......
在這安靜的夜裏剝花生殼的聲音顯得那麼大,老皮匠忍不住想這花生炒的應該極好。
如果帶殼花生炒的不夠火候,捏開花生殼的時候聲音不會這麼脆,如果炒的火候大了,那捏開的聲音就會伴隨着炒焦的地方塌陷的聲音。
葉無坷一邊吃着花生一邊說:「小時候家裏大人不在,我總是一個人在家於是總會作妖。」
「躺不住了就想起來干點什麼,渾身虛軟有沒力氣,不小心碰倒了什麼東西就開始心慌,在大人們還沒回家之前,用盡時間的腦筋的去想一個完美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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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大人們一見到東西摔壞了,我就把這個完美的理由說出來,只要我說了,大人們就不會怪我。」
他笑起來,好像很好玩的樣子。
「可是難受就難受在,大人們回來看到東西摔倒了根本就不問我怎麼碰到的,而是跑過來問我傷着沒有。」
「你說,我用了差不多半天的時間想好的完美理由他們為什麼就不問?他們不問可真是太讓我難受了,我憋得慌,我想說,可他們不怪我,我怎麼說呢?」
咔嚓,咔嚓,咔嚓......
葉無坷吃完了一把花生,又從口袋裏摸出來一把花生。
他衣服口袋好像是個藏寶洞,什麼時候都能從裏邊掏出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老皮匠還在等着,可只有咔嚓咔嚓咔嚓的剝開花生殼的聲音。
講故事講到這的葉無坷,不講了。
咔嚓,咔嚓,咔嚓......
老皮匠逐漸煩躁。
時間就這樣,還是毫無意義的流逝着。
葉無坷吃完了第二把花生又把手伸進口袋裏,他居然還能抓出來一把花生。
老皮匠的呼吸稍顯粗重。
他問:「你晚飯沒吃?」
葉無坷搖頭:「吃了,趁着宵禁之前出去找了一家小館子,要了一碗豌雜,加辣,加肉,加大腸,加煎蛋......豌雜可真是蜀中人民最偉大的發明之一。」
老皮匠:「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葉無坷:「因為你問我。」
老皮匠:「我問你是因為你一直在吃花生。」
葉無坷:「我帶了花生所以我一直在吃花生。」
老皮匠吐出一口濁氣,閉上眼不再說話。
葉無坷忽然笑。
他問:「你看,就是這麼難受,你想好了最完美的理由,準備了最完美的應對,你事無巨細分析得當毫無瑕疵,就像那個獨自在家不小心做錯事的孩子,大人回家的時候會說什麼,什麼反應,怎麼罵你,什麼表情都想好了,可沒人問。」
葉無坷把一顆花生拋過去打在老皮匠的後腦勺上,這是很不討人喜歡的舉動。
就好像他從小就是那種多動還沒眼力見的孩子,爬樹下河尿尿和泥什麼都干。
在大人拎着木棍已經到了的時候,他還把尿尿和泥搓出來的如同羊糞蛋一樣的東西遞過去問:你吃嗎?
老皮匠沒回頭也沒動彈,可呼吸好像比剛才還要粗重些。
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這次他馬上回頭了。
卻見葉無坷真的走了。
老皮匠莫名其妙的鬆了口氣。
然後在心裏狠狠的罵了一句,像是在地里幹了半天活兒回家想喝口水卻發現鄰居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正在往家裏水缸撒尿,你剛要發火,他嬉皮笑臉的跑了。
可真是窩火。
飽經滄桑久經沉浮,老皮匠差點在這一刻破了心境。
一句小x崽子幾乎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腳步聲,他猛然坐起來想問問葉無坷到底想幹什麼。
然後看到葉無坷斜挎着無事包回來了,無事包可真鼓啊,滿滿當當的,包都咧開嘴了,裝的全是花生。
葉無坷走到老皮匠面前,從無事包里抓了兩大把花生放在老皮匠懷裏:「分你點兒。」
說完就起身,給當值的那些戰兵一人分了兩大把。
就這麼分,葉無坷那無事包里還剩下半包花生。
他還是在那個台階坐下來,還是咔嚓咔嚓的剝着花生吃。
老皮匠看着懷裏的花生,沉默良久之後問:「你很閒?」
葉無坷斜靠着柱子坐着,一邊吃一邊回答:「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然後抬手比劃了一下:「吃吧。」
老皮匠不吃。
葉無坷問:「你不餓?那看來府衙這邊給犯人準備的飯菜應該還行,你運氣好,我以前在地方府衙大牢的時候那飯菜真心不好。」
老皮匠就那麼看着葉無坷,似乎是想看看葉無坷到底還能裝多久。
葉無坷心說你要這麼看我,那我可太會裝了。
他一邊吃一邊說:「你聽過一個說法嗎?說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有火腿味兒。」
老皮匠:(`へ′)
葉無坷抬眼看了看他:「你有沒有發現,把白菜幫切成小塊與煮熟的花生米一同醃製,其他什麼調料都不放,醃製的時間也不用長,半天即可,在喝粥的時候配着吃有清香,最好是玉米碴粥,小米粥也行,大米粥這麼配滋味稍稍遜色些。」
老皮匠:<( ̄﹌ ̄)>
葉無坷道:「到了長安你最好是住台獄,你爭取一下,要是住昭獄的話不太好,昭獄那邊氣氛不行,陰沉沉的影響睡眠。」
「台獄可以的,台獄單間多,不過以你的罪行來說不管是昭獄還是台獄都住單間,但台獄牢間多數有窗。」
「運氣好能看到鳥兒站在窗口嘰嘰喳喳叫,也奇怪,它們都臉朝外屁股對着人,拉出來的糞是白的,怎麼會是白的呢?」
他看向老皮匠:「你拉過白的嗎?」
老皮匠:「你有完沒完?」
葉無坷:「不想聽?早說啊。」
他真不說了,咔嚓咔嚓咔嚓的剝着花生殼。
然後老皮匠才發現,這個閒的無聊至極的葉千辦,居然還用剝開的花生殼壘了幾個圈,像是建造了幾個空桶房只有牆沒有蓋。
葉無坷笑起來:「怎麼樣?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不同牢間的戶型圖。」
老皮匠幾乎沒忍住要破口大罵。
葉無坷道:「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他看了看外邊:「唔,已經這麼晚了,睡吧,我也回去睡。」
起身往回走,沒走幾步就聽到老皮匠帶着怒意的聲音。
「你折磨我這麼久,真的不打算問問我?」
葉無坷回頭:「不打算問。」
老皮匠深吸一口氣:「那我要是硬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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