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關於入宗譜這件事情,在應天收到成國公家書的時候,面對母親詢問,沈憶宸就已經有了答案。
甚至可以這麼說,對於今天這種父子關於入宗譜的對話畫面,沈憶宸都在自己腦海中想像過。
他本以為到時候面對成國公朱勇,可以雲淡風輕的說出拒絕二字,內心裏面泛不起絲毫的波瀾。
但真到了這一刻,內心深處那股憤怒、不甘、失望情緒,還是湧上了心頭。
這是貫穿了原本沈憶宸整個人生的執念,也是腦海潛意識裏面,始終沒有放下對於父親的渴望。
哪怕現在的沈憶宸,已經儘量的用理智思維去壓制,最後依然被感性情緒給淹沒。
除此之外沈憶宸還有個顧慮,那就是與成國公翻臉斷絕關係,就意味着母親沈氏,將徹底失去獲得名分的機會。
自己可以扛住壓力,不屈服士大夫階層的世俗禮法,卻沒有能力挑戰自宋代以來的程朱理學,讓母親沈氏獲得獨立人格,不再依附夫家。
另外還有更重要一點,就是母親沈氏,始終對成國公抱有期待!
沈憶宸不知這種期待,是古代禮法之下女性對於丈夫的盲從,還是母親沈氏對於成國公朱勇,有真正情感上的留戀。
反正在沈氏心中,成國公朱勇始終是自己的「丈夫」,是沈憶宸的父親,這點從未懷疑過。
原本的執念、母親的留戀,種種複雜關係剪不清理還亂,導致了沈憶宸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現在他也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成國公府內堂,望着沈憶宸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一向強硬形象的成國公朱勇,此刻內心裏面五味雜陳,緩緩的倚靠在座位上。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沈憶宸稱呼自己為「父親」,受到的衝擊遠超第一次。
因為這聲「父親」讓朱勇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以來,對於沈憶宸的重視,好像不僅僅出乎於家族利益,還夾雜着些許別的感情。
自己會對沈憶宸獲得解元成就,而感到由衷高興,會聽到他「落榜」言語,而感到失落慍怒。
甚至就連今日提出入宗譜,朱勇都隱約察覺到內心裏面萌生出一種期待,期待着沈憶宸會答應下來,認祖歸宗改為朱姓。
按理說單純的利益交換,是沒必要產生如此多的複雜情緒,只要沈憶宸能光耀門楣就行。
就算不行,無非就是如同之前那樣被放棄,一個無關緊要的婢生子罷了。
自己為何會如此,難道真的如同沈憶宸所說的那樣,在乎的並不是宗譜上那一個名字嗎?
或者是因為成國公在沈憶宸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音響起,打斷了沈憶宸與朱勇複雜心情,兩人在不同院落重重嘆出一口氣,然後移步公府正堂,因為慶功宴準備還在繼續。
百盟書
此刻公府裏面已經鑼鼓喧天,順天府的官員們以及各路賓客,紛紛來到府上祝賀,可謂高朋滿座。
沈憶宸與成國公朱勇出現在正堂中,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就如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招呼着各路來賓。
絲毫看不出來,僅僅就在半個時辰之前,父子倆曾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差點斷絕「父子關係」。
解元慶功宴上觥籌交錯,聽着各路人士祝賀恭維之語,特別很多人還有意無意的往父子關係上靠,讓兩人內心情緒更是百感交集,不由自主的都多喝了兩杯。
隨着夜幕降臨筵席結束,沈憶宸踉踉蹌蹌的站起身來,準備回到自己的西廂別院,卻聽到了背後傳來朱勇的聲音。
「或許,你說的沒錯。」
突然聽到這句話,酒桌上因為心情不好,同樣多喝了幾杯的朱佶,迷迷糊糊的反問道:「父親大人,你說誰沒錯?」
「沒什麼。」
可能是朱佶的這句反問,讓成國公朱勇有些酒醒了,他站起身來不再多言,轉身朝着自己房中走去。
看着成國公離去離去的背影,沈憶宸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戎馬半生,始終要強的成國公,會承認我說得對?
就在沈憶宸想要弄明白的時候,醉意再度湧上頭,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壓根無法動腦思索。
罷了,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
搖了搖頭,沈憶宸不再多想,先回了自己房間好好睡上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這段時間為了鄉試準備,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鬆懈的睡過了。
走出房間,看見正在院中練拳的阿牛,沈憶宸開口問道:「阿牛,今天吳管家有沒有過來說點什麼?」
「沒有啊,宸哥怎麼了?」
阿牛一點迷茫,不知道為什麼沈憶宸起來就問吳管家。
「沒什麼,就隨口問問。」
沈憶宸之所以問吳管家,是因為他估摸着自己昨天這樣「忤逆」成國公,今天應該要被趕出府了。
早點收到消息滾蛋,還能收拾好行李在夜幕降臨之前,返回應天會館入住。
要是晚了,以古代的交通效率,怕是得露宿街頭。
「喔。」
阿牛也沒有多想,轉而說道:「宸哥,婢女今天早上還送來了醒酒湯,你等下記得喝。」
還有醒酒湯?
聽到這種待遇,沈憶宸有些意外,不應該讓自己喝西北風嗎?
不管了,既然成國公都沒有問責,自己也沒必要杞人憂天。
就在沈憶宸準備返回屋內吃個早餐的時候,有一名公府僕人走到院中,看着他說道:「沈公子,有客來訪,說是你好友。」
好友?
咋一聽到這個稱呼,沈憶宸有些疑惑。自己在京師這幾個月,除了勉強認識了個許逢原外,連熟人都沒有幾個,哪來的好友?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趙鴻傑跟李達等人,不是比自己先行一步到京師了嗎?
莫非這個好友指的是他們?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想到是趙鴻傑等人,沈憶宸情緒也有些高漲起來,畢竟古人都說過,他鄉遇故知可謂人生一大喜事。
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裝,沈憶宸就隨着僕人來到了公府門前,隨即看到一名身穿銀白色飛魚服的錦衣衛,正背對着的自己。
「趙鴻傑?」
沈憶宸試探性的喊了一句,因為此人給他的氣勢感覺,已經與應天府時候的趙鴻傑完全不同。甚至就連體型上,好像都出現了些細微變化。
不過應天府的同窗裏面,只有趙鴻傑從軍確定走鎮撫司的路子,李達等人走的是五軍都督府。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也只能是趙鴻傑了。
果然隨着沈憶宸話音剛落,府前的這名錦衣衛就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熟悉在於沈憶宸猜測到沒錯,來者的確是趙鴻傑。
陌生在於此時的趙鴻傑,臉上線條相比應天府要硬朗了許多,皮膚也變得黝黑了許多。
「憶宸!」
不同於文人之間拱手行禮,趙鴻傑看見沈憶宸之後,直接張開雙臂跟他擁抱在一起,充斥着久別重逢的激動之情。
「你怎麼來京師都不通知我一聲,如果不是看到呈報上來的題名錄,我恐怕現在都還未知曉!」
趙鴻傑語氣中帶着些許抱怨,沈憶宸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結果來京師了都不知道。
「事出突然,加之鄉試時間緊急,本打算這兩天就去聯絡你們。」
沈憶宸笑着解釋了一句,如果不是突然收到了成國公的家書,恐怕他也不會來到京師趕考鄉試,而是等着秋冬季節出發,趕考明年的春闈會試。
等來到京師之後,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又得備考,又得運營主考官方面的人脈,實在沒有多餘精力去聯繫趙鴻傑跟李達他們。
所以沈憶宸就想着晚些時日,等鄉試結束再好好把酒言歡一場,結果沒想到趙鴻傑這麼快就得知消息找上門來,不愧是明代情報特務機構職員。
「憶宸,得知你取中解元,我真是替你高興,今天怎麼說也得好好喝一場!」
「沒問題。」
沈憶宸滿口爽快答應下來,昨天所謂的慶功宴,雖然看似很熱鬧,實際上更多是一場成國公與京師官員的聯誼會,自己這個解元都不太像主角。
哪怕最後喝上頭了,也只稱得上苦酒入喉心作痛,與今日這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受完全不同。
「對了,李達在五軍都督府何處任職,要不叫上他一起吧。」
「他」
聽到李達的名字,趙鴻傑臉上浮現出一抹猶豫神情。
「怎麼,你該不會還惦記着當年那些事情吧。」
沈憶宸打趣說了一句,其實在應天府後期趙鴻傑跟李達兩人,就已經「狼狽為奸」混在一起。現在同為京師異鄉人,多年同窗的價值就更為凸顯了。
「當然不是。」
趙鴻傑臉上表情有些古怪,然後強撐笑容回道:「李達並沒有在五軍都督府,而是在京衛指揮使司。」
「噢,那也無妨,走吧。」
沈憶宸並不以為意,所謂的京衛指揮使司,簡單點可以理解為禁衛軍。
京衛指揮使司總共有二十六衛,除去放置在陪都應天,中都鳳陽的衛所外,實際上京師只有親軍上十二衛的編制,用來負責護駕左右、護衛宮禁等等職責。
不過京衛指揮使司並不能完全指揮二十六衛,因為這是屬於皇帝的權利。甚至很多強大親衛,形成了自己的獨立體系,只聽令於本衛指揮使,比如錦衣衛、旗手衛這種。
特別錦衣衛指揮使為正三品,京衛指揮使司的指揮使也是正三品,連品階都拉不開差距,命令更是鳥都不鳥。
所以京衛指揮使司更像個協調組織,而不是上級指揮部門。土木堡之變後,京衛指揮使司更是成為空架子,僅剩錦衣衛繼續由皇帝親自指揮。
其餘諸衛不是被兵部直轄,就是合併入京營裏面,反正天子親衛名存實亡。
「走吧。」
最終趙鴻傑也沒有多說什麼,兩人叫了輛馬車,就一同前往京衛官署所在,讓門前衙役通傳李達。
沒等幾分鐘,就看見李達身穿一身戎裝,生龍活虎的從官署裏面沖了出來,見到沈憶宸就直接來了個熊抱。
本身李達在公府外院家塾的時候,就屬於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那種。現在經過軍中鍛煉了幾個月,更是臂力強壯無比,差點沒把沈憶宸給勒的喘不過氣來。
只是當李達看見趙鴻傑後,臉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兩個人僅僅點頭示意一下。
這一幕完全把沈憶宸看懵了,他們兩個哪怕在應天關係最差的時候,都不會如此輕描淡寫的打招呼,最少也得出言諷刺兩句。
後面恩怨解除,那更是屁話連篇,不至於如此冷漠。
就在沈憶宸準備發問的時刻,李達卻搶先開口道:「大哥,你什麼時候到的京師,怎麼不通知一聲,不然為兄好歹也得給你辦個接風宴啊!」
「不是,你這大哥、為兄的稱呼能不能改改,旁人聽了還以為我們倆什麼離譜關係。」
應天那一群半大學童吹牛打屁,稱呼混亂點無所謂,現在都已經在京師入伍為官了,李達還是滿嘴開火車的架勢,也不怕被旁人聽到笑話。
「沒事,這不關鍵!」
李達依舊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胳膊摟住沈憶宸的肩膀,就拖着他邊走邊說道:「大哥,為兄知道一家酒樓菜品絕佳,據說是宮中御廚出手,今日就帶你嘗嘗!」
「不用這麼客氣的。」
沈憶宸說着,一般試圖掰開李達的手腕,卻發現紋絲不動。
看來幾個月未見,這小子肌肉是越來越發達了,大腦好像更簡單了
既然無力反抗,那就只能選擇順從,於是沈憶宸就這樣被半拉半走着,來到了一家看起來富麗堂皇的酒樓入座。
李達明顯是這裏的老顧客,店小二過來就刷刷報出一長串的菜名,讓沈憶宸都忍不住連連勸阻。
酒菜上齊之後,李達這才想起有着重要事情沒問,於是開口說道:「大哥,你為何會來京師啊?」
「趕考鄉試。」
「鄉試?應天不是有江南貢院嗎,怎麼跑到順天考了。」
「反正明年也要過來會試,不如提早動身,也能早日見到你們。」
李達絲毫沒有懷疑沈憶宸的話語,相反對於他如此夠義氣的舉動感到十分滿意。
「那鄉試成績如何?」
「解元。」
「不錯。」
李達隨口點了點頭,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瞪大眼睛說道:「沈憶宸你再說一遍,成績如何!」
「解元。」
得到確認之後,「咣當」一聲酒杯從手中滑落,李達驚訝的合不攏嘴巴。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沈憶宸能考取到鄉試第一解元頭銜!
震撼半餉,李達才舉起酒杯說道:「大哥,科舉之路上,你終於與為兄拉開差距了,敬你一杯!」
這句話差點沒讓沈憶宸手中筷子掉地上,好傢夥還真敢說,你一個連童生都考不上的大聰明,這叫終於拉開差距了嗎?
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人,曾經在科舉之路上勢均力敵過呢。
但是轉念想想,好像自己在科舉之路上,還真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與李達處於勢均力敵的狀態。
唉,那真是一段人生的黑歷史啊
久別重逢,自是高興,隨着一杯杯的酒下肚,沈憶宸與李達聊着這段時間以來,在京師的一些經歷。
同時他也得知了,當初李達來到京師,本想着靠沈憶宸寫給成國公的舉薦信,以及自己那個擔任都督僉事的老爹,入五軍都督府任職沒有絲毫問題。
結果萬萬沒有想到,李達的老爹李正,死活不同意他入五軍都督府。
原因很簡單,就是正統朝時不時的就要出塞與蒙古幹上一架,五軍都督府更是出征主力,危險系數很高。
李達可是家中嫡子,未來家裏的「礦」等着他繼承,萬一戰場上出個意外怎麼得了?
所以好說歹說之下,想了個折中入伍的辦法,那就是加入京衛指揮使司,當個禁衛軍在京師守守皇宮得了。
既滿足了李達入伍的願望,還能安置在京師近處,並且理論上沒什麼風險,可謂一舉多得。
這就是為什麼,本想着入五軍都督府浴血沙場的李達,最終在京衛指揮使司的原因。
聽完李達的經歷,沈憶宸內心表示理解,到了正統朝時期北方蒙古諸部事實上已經逐漸崛起,出塞遠征的風險也越來越高。
身為家中嫡子,李僉事有這種安排也不足為過。
但就在這時,沈憶宸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飯桌上基本上是自己與李達在說話。趙鴻傑除了偶爾應上兩聲,大多避而不談。
這可與趙鴻傑在應天的性格大不一樣,入伍短短几個月時間,能發生這麼大改變嗎?
再加上他與李達之間那種不自然,更讓沈憶宸感到奇怪,莫非發生過一些事情?
「趙鴻傑,你小子也別光吃菜喝酒,說說在南鎮撫司過的如何。」
沈憶宸本來是想把趙鴻傑給拉入話題,如果他與李達之間真的生出了什麼間隙,趁着這頓酒,自己也能當個和事佬。
結果他的這個問題,李達幫着回答了,並且答案出乎意料。
「哼,他可沒入南鎮撫司,而是入了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
什麼?
這下沈憶宸有些驚訝了,萬萬沒想到當初在應天離別時候的規劃,三人全部偏離了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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