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元年,初秋。
燕雲地處偏北,儘管早秋的中原還是時不時令人酷熱難耐,黑山域已是秋風蕭瑟,加上已經連綿數日的陰雨,更是叫人寒入骨髓,是以城邦的大街小巷上,都只有寥寥數人,行色匆匆。
轟隆!
天光劈開烏雲,粗大的閃電擊中了某個不知名小山頭的老樹,霎時樹幹迸裂,木屑橫飛,只留得滿地焦黑。
「最後一次機會了,你還要堅持嗎?」
灰袍男子把短刀在肘前擦了擦,有些厭煩地看了看衣服上的血漬,抬頭望向山崖邊的人道。
無人應答。
「唉,你總是這樣。」灰袍嘆了口氣,「張兄,你也知道我,換做別人我早動手了,跟你言語許久,不過是想保你一命。」灰袍頓了頓,眉眼愈發低垂,「奈何契約在此,違者必償……」
「別廢話了,東西還是命,選一個吧。」隨着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一名黑衣人從灰袍身後的雨幕中現出了身形,手中還提着一個樵夫打扮的老者,看起來已經氣絕。灰袍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黑衣人,無奈地哼了口氣,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抱怨了一句,「出家人還這樣濫殺無辜。」
黑衣人仿佛聽到了灰袍的不滿,卻依然無動於衷,將老者扔在一旁,看向山崖。
「東西你是別想了,咳,我這條賤命麼,倒要勞煩你來取一取了。」崖邊的男人艱難地起身,這才叫人看清他的樣貌,五官端正,一身俠客裝英氣十足,奈何滿身的血污顯不出此人平時氣度的萬分之一,佝僂的身形此刻是盡顯疲態。
唰!以弱擊強,唯有搶攻。俠客還未站穩,便已然出劍,沒有虛晃,不講花招,就是單調又凌厲的一劍。
風雷舞,林羽驚風!
林中樹幹上的一名白衣客忍不住按住了腰間的佩劍,撅起嘴搖了搖頭,這樣的劍,看多少遍都還是叫人驚嘆,有如此精純的劍法,自己又如何敢當這天下第一劍的名號呢。
崖前,黑衣人掠過灰袍,果斷地抽刀相迎。要放在平時,任何人面對這一劍都得掂量掂量硬接的後果,但此時的俠客已是身負重傷,實力較之往常十不存一。
黑衣挽個刀花,借勢別開長劍,柔和的刀勢左右橫欄,毫無殺意,卻是將長劍攻勢牢牢纏住直至化解。這竟是佛門武功,慈悲刀法!
二人往來數十招,待得長劍攻勢將盡,黑衣氣勢一轉,長刀逆勢上撩,猛然進攻,又是突轉為破戒刀法向俠客殺去。
俗話說天下武功出少林,佛門刀法自是並無多少花哨,但確是十分實用,實打實的威力不容小覷。
俠客自知氣短力虧,硬拼斷然不是辦法,猛然收劍後撤,將第一波刀勢盡數化解後,長劍繞身圓舞,竟是在周身舞出了一道道劍風,看似溫和實則暗藏殺意的劍氣劃開雨幕,讓人難以接近。
這氣場似是將落雨都震懾得慢了半拍,俠客周身的空氣又似高速流動,又似愈發凝滯,好像在雨中撐起了一柄大傘,將俠客隔絕其中。
這便是風雷劍舞最強守勢,雲景風華!
「好一個風雷劍舞!」灰袍人忍不住出聲贊道。
「不過是垂死掙扎,就算你劍術出神入化,又能堅持多久呢?」黑衣不禁惱怒嗤笑,但手中的長刀確是老老實實地停在了原地,未曾再進分毫。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俠客艱難地抬頭瞥了一眼黑衣,突然右手一軟,劍尖重重地砸在地上,猛然咳了一口血。
有破綻!
黑衣眼神一亮,抬腳就要上前。如此形勢,全然不會想是不是對面的陷阱,俠客傷重如此,哪還有力氣反擊?
灰袍似是知道事有端倪,但不知是念於舊情還是何原因,並沒有出聲提醒。
刀氣已出,破鋒八斬當頭劈來。
畢竟也是成名已久的武道大家,戰況優勢至此,黑衣人依然不缺謹慎,迎面先以刀氣試探,破鋒刀法一招天峰裂朝着俠客斬去。
雲景風華·止。
天空的細雨重新落下。
…………
風雷劍舞作為一份獨特的劍法絕技由來已久。當年一代劍道奇才白夜鳴十七歲時初識劍道,便是借着登山宿林時風雷大作感悟而來的風雷劍第一次敲開了劍道領域的大門。雖說當時的風雷劍不過寥寥三劍,但經由白夜鳴日後經年累月的推敲與磨礪,終於完善成為了一套風雷劍舞,以劍繪境,一套劍法舞完,風雨也起而復止。
而雲景風華,便是風雷劍舞的最後一式,意為風雷止,雨過而天晴。
黑衣人瞳孔驟縮,饒是他武道一途學貫古今,少林功法傍身,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那看似已沉重不堪的長劍是如何擋下他的天峰裂。長劍似雲般飄渺,似風般逍遙,好似一縷青煙扶搖而上,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把他的刀拒之門外。
不愧是風雷劍九式,不愧是三川劍首!
二人相鬥至今,林中的白衣劍客才第一次真正地動容。世間之大,劍道一途劍法浩如繁星不計其數,但能讓這位號稱天下第一劍動容的實在是屈指可數。風雷劍舞確是一部絕世劍法,甚至有人認為它能夠匹敵當今武林的七大絕技,不過在白衣劍客看來,風雷劍本身還不夠格,只有在這俠客手中使出的第九式,也唯有這第九式,方能與絕技相提並論。
昔年師叔一劍,也不過如此吧!「可惜了……」白衣有些不舍地轉過身去,如此精妙的劍法今天便要從世上消失,又有哪個真正愛劍之人能不為之惋惜呢?
說時遲,那時快,在場眾人但聽得嗖的一聲,一抹寒光自林間乍現,轉眼便疾馳而來,趁着黑衣人愣神的間隙,向他的後頸要害襲去!
「滾!」俠客大驚,來不及阻攔,只得大喝一聲,勉力支撐起來再一次向黑衣人搶攻而去。他不得不出手,因為他深知這突如其來的一劍看似迅猛無比,實際根本無法傷及黑衣分毫,最壞的情況,出劍之人甚至會被黑衣當場斬殺。
寒芒停在了半空,未能再進分毫。
灰袍動了,短刀出鞘,把劍格在半空,反手一掌便將偷襲之人震飛數米,殷紅的鮮血登時散落遍地。
噗!
「我都沒插手,你這小輩又趕着來送死嗎?」灰袍冷哼一聲,右手微抬,短刃翻出,向前方激射而去。
那人來不及舉劍,情急之下竟是抬手想要阻擋。
啊啊啊啊!!!
短刀削鐵如泥,尋常兵刃難以抵擋,更遑論血肉之軀。劍客左手小指和無名指齊根而斷,連同小半個手掌一併被削去,瞬間蜷臥在地上,低聲嘶吼不已。
「不自量力。」黑衣擋下俠客的奮起一劍,側身一腿將俠客掃飛,這才回頭略帶譏諷地看了一眼劍客。
俠客顧不得傷痛,起身朝着樹林的方向大喊,「把他帶走!算我最後承你的情!帶他走!」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如此關頭尚且在顧慮一個小輩的性命,但所有人都猜到了,他在喊誰。黑衣頓時眉頭緊皺,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樹林方向。灰袍則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冷漠地注視着俠客,眼神中帶有一絲憂鬱。
林中,白衣劍客剛要離開,聽得俠客此言,又是無奈地回過頭嘟囔着,「你就要死了,又有什麼情能還我呢……」但說歸說,腳下卻只猶豫了一瞬,便飛身向崖邊躍去。
這一舉動確是不得了,黑衣登時如臨大敵,十分戒備地轉向樹林,似乎看見了什麼可怕的猛獸一般。
「南風!此事與你無關!」黑衣近乎癲狂地朝林中緩緩走出的白影尖嘯道,「今天誰都不能擋我殺張劭之!」
「我就是要殺你,你又能如何?」白衣劍客緩步走出,對黑衣的瘋狂顯得不屑一顧。當今天下有誰敢這麼對黑衣講話?黑衣像是蒙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渾身因憤怒而顫抖不止。
白衣當然有資格,這便是天下第一劍客的資格!
劍澈寒潭影,玉碎天山白!
九聖之一,天劍南風!
「咳,閣下……」灰袍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剛要開口,便被南風打斷,「我沒有興趣管你們執契人的事,這個人我要帶走。」南風側首看向癱倒在樹邊的劍客,語氣不容置疑,旋即又轉向崖邊的俠客。
黑衣握緊長刀,死死地盯着白衣劍客。
「你……」南風嘆了口氣,「唉,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多謝。」
「……」
俠客不再言語,白衣劍客也不想多言,並未理會一旁的黑衣和灰袍,徑直向倒地的劍客走去。
「你明明能救他!為什麼!殺了那兩個人!唔……」劍客朝南風嘶吼道,剛要再說什麼,卻被一腳踩住了臉頰,半張臉狠狠地陷入泥濘之中。
「你很吵。」南風右腳運勁一震,直接將地上那人踩暈過去,隨即俯身拎起地上滿身泥污的劍客,拔腳躍進林中,再也沒有回頭。
多謝……
俠客望向林中消逝的白影,全然不顧一旁煞氣盡露的黑衣,緩緩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猛然向身後倒去。
「想得美!」黑衣人暗運追風步,拔腳便追,沿着崖壁騰挪而下,「這小小的山崖可摔不死你三川大俠!」
灰袍的眉頭此刻更低了,他真的不想看到昔日的老友如此痛苦掙扎,但他又實在不忍親自動手,如今落得如此場面,他已決意要搶在黑衣之前給老友一個痛快,思索間,取回了短刃,便也疾步向山崖下奔去。
「清水潭中花月繁,煙雲繚繞空已然……」
黑山域上灰濛的天空,秋雨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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