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木門的那一瞬,蘇塵感覺到了與穿行鬼道相似的線條的扭曲感。
一步踏入,站定,眼前一片灰暗。
灰沉沉的雲,不刺目的太陽,灰色的樹和莊稼,還有灰色的茅草屋和人。
這裏,好像一切顏色都被吞吃了,只剩下單純的黑白灰。
好像也沒聽到聲音。
蘇塵張嘴:「怎麼回事?」
結果這四個字也聽不到。
果然是畫中世界麼?
因為只是單純的石刻畫,所以沒有顏色和聲音。
甚至天眼下,這裏幾乎是一片灰,死氣瀰漫。
也對,畫本就是死物,畫中世界自然是不會太鮮活的。
蘇塵環視一圈,發現有三人小跑靠近。
其中一人懷裏抱着一個沙盤,見到蘇塵後,那人拿着細短的樹枝飛快在沙盤上書寫了起來,很快遞給蘇塵看。
上面赫然是歪歪扭扭的幾個繁體字:「你姓什麼?」
「蘇。」
蘇塵回答。
頓了頓,才想起,這裏沒有聲音,只得接過那細短的樹枝在沙盤上落筆。
三人歪着腦袋仔細看了看,紛紛搖頭。
不認識?
蘇塵反應過來,又寫了蘇的繁體字,這回三人灰撲撲的臉上滿帶興奮。
捧着沙盤的人強自鎮定下來,又在沙盤上寫下一句話:「你能帶我們出去嗎?」
蘇塵注意到,這三人皆青蔥少年。
像是為了勸說,那人將沙盤上寫的字劃拉開,重新寫下一句話:「我們聽外來者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文字再度被打亂,沙盤上又落下一句話:「你見過飛機,見過輪船嗎?」
蘇塵愣了愣,點頭。
三個少年驚喜雀躍,興奮地幾乎要轉圈圈。
沙盤上很快又落下一句話:「你能帶我們離開這裏嗎?我們想出去看看。」
蘇塵的眼眸暗了暗。
「不能。」
「為什麼?」少年不甘地在沙盤上落下三個字。
但很快,又泄氣地寫下:「你不是姓蘇嗎?難道你不是有緣人?」
有緣人?
蘇塵在沙盤上問。
少年壓下不甘,將沙盤放在地上,開始書寫起來。
另外兩個少年沒閒着,赤腳將地上的土抹平,尋了樹枝也開始書寫。
蘇塵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許久,才點了點頭。
原來是他們的祖先留下的預言,說是三百年後,會有一位姓蘇的有緣人來到這裏,會帶領他們離開這避世之所。
「避世?」蘇塵問他們。
「對啊,我們祖先是萬曆年間為了躲避大洪水躲進來的,但進來後就出不去了。」
蘇塵眉頭微皺。
這山是在五溪鎮邊上。
五溪五溪,顧名思義,是五條溪匯聚之地,這裏地勢偏低,古代一旦發了大洪水,死傷肯定不計其數。
也難怪他們祖先要帶他們進來避難了。
只是,他們當初避難的時候,究竟知不知道這是畫中世界?
蘇塵寫下了疑惑。
三位少年齊齊搖頭,顯然是不知其中緣由的。
嘆了口氣,蘇塵看向遠處的屋舍,又落下一句:「你們這裏最年長的是誰?能帶我去看看嗎?」
少年點點頭,抱起沙盤跟小夥伴一道兒引着蘇塵往屋舍那頭走。
期間蘇塵注意到,少年之間屢屢用雙手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
他瞭然。
這畫中世界,應該是靠手語進行交流的。
有些動作他能很直觀地感受是什麼意思,但有些怎麼都琢磨不出來。
到了屋舍前,蘇塵視線一掃,看到了被綁在大樹下的兩個人。
天眼下,他們身上的死氣只在外圍瀰漫,其餘的氣息正常。
蘇塵仔細觀察了下。
生面孔,不認識。
「他們是外來者嗎?」
蘇塵在沙盤上問。
少年回答:「是。」
所以是那兩個在逃的玄師?
那為什麼天眼下看不到道力的痕跡?還是說
蘇塵快步上去,剛想在兩人身上翻找,斜刺里就衝來了一人,激動地拉着他的胳膊。
蘇塵:「!!!」
他扭過頭,正
對上黃心安激動的灰臉。
「大師,大師嗚嗚嗚,你終於來了!」
黃心安差點沒當場痛哭:「大師你快帶我們離開這裏吧,這裏是什麼鬼世界啊?陰間吧?」
可惜任由他怎麼說,聲音是一絲都進不到蘇塵的耳朵里。
黃心安也後知後覺了,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沖蘇塵露出個大笑臉來。
蘇塵淡淡地將自己的胳膊扯了出來,目光落在黃心安身後的中年人身上。
後者看起來比黃心安沉穩許多,蘇塵示意他靠近,蹲下身,鞋底在地上劃拉了下,用手指書寫:「你是劍州那邊的人?10個都在這裏了嗎?」
黃心安見狀,也在邊上跟着寫着:「孫哥,這就是我說的大師,他可厲害了,我們有救了!」
中年人看了看黃心安的狗爬字,這才沖蘇塵點了點頭。
「他們在跟這裏的族老溝通,看看是不是能找到辦法出去。」
族老?
蘇塵點點頭,旋即起身拍了拍手,又沖那兩人走去。
一陣翻找後,他在一人的脖頸上找到了白玉玉佩,另一人就有點噁心了,翻找了許久,連五穀輪迴之處都翻了,最終是在那玩意兒頂端尋到了一顆白玉珠。
黃心安跟那三位少年都驚呆了。
「不是,大師,他怎麼把這玩意兒藏那裏啊?有什麼說法不?」
見蘇塵聽不到,黃心安又彎腰將問題寫下。
蘇塵瞟了眼沒回答。
鬼知道有什麼說法?吃大魚大肉的人本來玩的就挺花的!
他將白玉珠扔給黃心安,讓他洗乾淨,自己也去了溪邊清洗雙手。
只可惜,屢次將手放在鼻尖,也都沒聞到任何味道。
蘇塵:「」
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味道,這畫中世界的生活真的比那個世界還可怕了。
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甚至這三個少年還挺活潑的樣子。
將黃心安洗好的白玉珠收起,蘇塵跟着孫哥去了族老那裏。
那屋裏此時已經鋪滿了牛皮羊皮竹簡。
黃心安掃了眼就捂住額頭。
蘇塵則耐心地一個個翻看了起來。
這是他們一代一代記錄下來的。
的確如那些少年所說,他們是萬曆年間遭遇大洪水避難進來的。
但這裏記錄的更為詳盡。
萬曆三十七年,五溪縣遭遇百年難遇大洪水,千餘人僥倖逃生來到青峰山上,因糧食短缺,鬱鬱蔥蔥的青峰山不過五日就被薅光。
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洪水卻沒退去,眼見着有人作亂,想劫掠稚童烹食,一李姓員外廢寢忘食三日,於石碑上作畫。
畫成之日,白霧瀰漫,石碑上現出一雕花木門,木門裏一桌桌美食呈現,災民紛紛湧入。
最初,畫中世界是有顏色的,雖然沒有聲音沒有味道,但這裏草木豐沛,溪里魚蝦成群,田間稻穀累累。
但漸漸地,顏色就褪去了。
草木雖然砍伐了還在,魚蝦吃了依舊成群,但他們卻清楚感受到了有東西在流逝。
他們離開這裏的心思更為急切,可怎麼都找不到辦法。
更為恐怖的是,婦人每每懷孕,總是流產。
整整五年,沒有一個新生兒。
正當他們絕望地有些人甚至開始自相殘殺時,那位李姓員外進來了,短短五年他面容枯槁。
李員外這五年一直尋找帶他們離開畫中世界之法,他走遍了山川,也尋了不少異士,帶了不少人來看過石碑,但都無法。
不得已,他以謝罪之心進來,只為彌補一二。
他彌補的是如何讓畫中世界新生生命誕生和延續。
蘇塵看到辦法後,沉默許久。
抽出活人的生氣,凝聚,用於新生兒孕育。
太殘忍了!
萬曆三十七年,至今將近四百餘年。
最初畫中世界的新生兒還有不少,但隨着生氣逐漸流失,死氣加劇,近些年,每隔30年,他們才能用秘法孕育出三個孩子。
蘇塵想起之前朝自己跑來的那三位青蔥少年。
心沉了下來。
因為都是男的,即便這畫中世界還有生氣,下一個30年,怕也不會再有新生兒了。
他嘆息了一聲,對上幾雙渾濁卻又滿懷希望的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