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那場雪後,南京再沒落過雪,老天也肯賞臉出點太陽,白陰陰的一片,蒙在窗戶上,香斷日昏時的淒清。
玉漏怕她把話說得過於直白了,大有勾引人的嫌疑,也許池鏡並不喜歡這樣的女人,所以才久不說話。她斗膽抬額去看他,撞見他的笑得關情的目光,不知在沉默中盯了她多久。她忙又低回頭去。
去瀹茶的丫頭此刻端了茶回來,看見玉漏還在牆下坐着,才想起來對池鏡說:「這是鳳家遣來的人,大奶奶那頭有客,請她在這裏稍坐。」說着又往那頭去瞧一回,客久不散,只好回來問玉漏:「你用過午飯了麼?」
玉漏答應:「在家吃了才來的,姐姐只管忙你的,不用理我。」
那丫頭也不多讓她,一徑在榻那端坐下來和池鏡說話:「青竹在忙什麼?怎麼不見到我們這裏來逛逛?我想煩她替我做個荷包,怕她忙,一直沒去。」
池鏡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一條腿踩在榻上,把背貼到榻圍上去,「她沒什麼可忙的,我屋裏從我這個主子起,往下都是閒人。」
那丫頭打趣,「等您討了三奶奶,看您還閒不閒。」
從絡嫻到這些人,說起他的婚事仿佛都很篤定的樣子。玉漏簡直恐慌,池鏡倒還平常,「別拿我玩笑了。」
那丫頭見他有點不耐煩,只當是有外人在這裏,瞟了玉漏一眼,也不說了。這時聽見那頭揚起聲調笑嘻嘻喊了聲「三弟」,二人皆起身,池鏡回頭看了玉漏一眼,抬手招呼她,「一塊過去。」
那丫頭也不便說什麼,打着帘子等他二人。三個前後進去,見榻上盤坐着個美人在吃茶,約莫二十四.五的年紀,頭上珠光寶翠,穿着鵝黃白蘭花紋的長襖,白綾裙子。
池鏡喊了聲「大嫂」,不等人請,自旋到椅上坐下。
翠華應了聲,眼睛含嗔帶笑地跟着他轉過去,「有勞你等了半日,叫你有事只管進來你又不肯。」
池鏡不語,翠華接連嗔他,「什麼事,您請吩咐。」
他笑道:「何以克當?」
逗得翠華笑顏增光,釵環添彩,「少逗趣,到底什麼事?」
池鏡拿下巴點了下帘子前頭站着的玉漏,「我的事不要緊,還有客站在這裏,大嫂只管招呼你的。」
翠華調目過來才看見玉漏,臉上的笑褪下去,輕薄地打量她幾眼,「你是鳳家的人?」
玉漏忙福身請安,「大奶奶萬福。」
翠華不緊不慢地端起茶來吃,片刻方擱下道:「瞧着倒面生。」說着向旁問丫頭:「怪了,我聽說鳳家緊趕着在裁人,怎麼倒添了個新人?」
那丫頭笑着搖首。池鏡明知內因,也不解說,只道:「大嫂操那麼長遠的心做什麼?乾脆去考個狀元,叫朝廷封你個官做做。」
翠華扭頭笑啐他,「呸,也不知你二嫂給了你什麼好處,處處為她娘家說話。怎麼,大嫂待你就不好?」
池鏡撥弄着手邊的茶盅說:「這是從何說起?長嫂如母,你們兩個都是我的親娘。」
翠華樂不可遏,半日掃見玉漏,又斂了笑意轉來,「你家太太奶奶們可好?」
「都好,勞奶奶記掛着。」玉漏又趕着說了幾句吉利話。
「你們大奶奶怎麼不到我家來走動了?這一年竟不大見她。她還是那樣?」
玉漏不知她這「那樣」是哪樣,想來儷仙惡名昭著,這些人都是取笑。她不能在外頭說儷仙的不是,只說:「我們奶奶還如從前。」
池鏡忽然「噗」一聲笑出來,幾人都朝他望去,他把那茶盅翻得嗑嗑響,「你們只管說你們的。」
翠華偏追着他問:「你又想什麼壞呢?」
他擺出副無辜的神情,「我可是一句話沒說。」
翠華撇了下嘴,賭氣似的,轉頭又和玉漏調侃起來,「這還得了?你們鳳大奶奶那脾氣,再不說改改,一般親戚故交遲早要給她得罪完了。我原不該說這些閒話,可我和她相識一場,到底也是為她好。」
玉漏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尷尬地立着。此刻倒恨不得儷仙在這裏聽見,依她的性子,還不把這池大奶奶罵個狗血噴頭?
翠華見勢無趣,又說兩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話,打發她去了。後腳池鏡也要走,翠華忙將他喊住,「你到底什麼事?還沒說呢!」
池鏡三兩句講明來意,不待她回付,忙打帘子出去。出了院門,見玉漏抱着東西由個小丫頭引着在前路上走。
他趕上去問:「是往二奶奶屋裏去?」那丫頭點頭,他便說:「我正要過去,你回吧,我領着去。」
那丫頭樂得躲懶,掉頭回去了。玉漏只好跟着他走,料他未必真要到絡嫻那裏去,多半是藉機和她說話,因為他們方才的話仿佛還未說完。
然而將完未完,欲斷難斷,剛剛好。
她自覺一種勝利,高興着舉目四望。這府里和鳳家大不一樣,有的是人照管那些花草樹木,所以各處還是奼紫嫣紅,綠濃翠深,一片千古青山,萬年不敗的繁榮。
池鏡看見她眼睛裏的澎湃,心思一動,故意指給她看,「等開春這一處還要種些花草樹木,我們老太太嫌這裏太空不好看。」
玉漏向那地方望去,是一處院牆底下,「瞧着地方雖不大,也要栽好些才能填得起來呢。」
「約莫幾十株,一二百銀子的事。」
玉漏心頭大嚇,哪費得了一二百銀子?他們侯門之家根本不曉得底下的行市價錢,動則弄個什么小玩意也拿出幾十銀子來,說出來又是不以為意的口氣。她低着頭暗打算盤,越算越驚駭羨慕。
池鏡瞟眼看她,不覺走到自己院前,又動了心思,道:「你在這裏略站站,我進屋去取件東西。」
一時進院回房,在西暖閣尋見青竹,正和兩個丫頭摸骨牌,桌上堆着好些銅錢。池鏡因走進去問:「你們有沒有新裁的冬衣?還沒上身的。」
有個丫頭打趣,「三爺忽然問衣裳做什麼?難不成要給我們裁新衣裳穿?」
池鏡抓起把錢又嘩啦啦往桌上丟,「不過是裁衣裳,明日一人給你們二兩銀子,只管去裁。只是眼下我等着新衣裳用,現裁是來不及了,你們若有穿不上的,找兩身給我。」
青竹一面去找,一面好笑,「你急着要女人的衣裳做什麼?難道你要扮個什麼青衣花旦,趁過年也到戲台子上去討老太太笑一笑不成?」
池鏡坐下來等着,「是二嫂看她娘家的丫頭穿得單薄可憐,要找幾件衣裳給她穿,偏她房裏的丫頭們一時找不出新衣裳來,問了我,我想着來問問你們。」
青竹背身在箱籠內翻了半晌,轉頭說沒有,「我的衣裳都是穿過好多回的,既是二奶奶娘家的人,倒不好給了。」
那個丫頭倒去房中翻了件不愛穿的出來,「這是去年太太理庫房時看見堆着些不用的料子,就叫人裁了衣裳賞我們。我一次也沒穿過,你拿去給她好了。」
這時另有個丫頭走來,聽見在找衣裳,問了緣故,便問池鏡:「三爺說的二奶奶娘家那丫頭,是不是現在咱們院外頭竹子底下站着的那個?」
池鏡敷衍道:「是她,二嫂打發她跟着過來。」
這丫頭便也去找翻箱倒櫃找衣裳,「她的身量倒和我不差,我有件新做了沒穿的,給她穿吧。看她出門走人戶也穿得那樣單薄,好不可憐的模樣。」
一時得了兩件,池鏡也沒看,只叫拿個包袱皮包起來,提着出去,塞進玉漏懷裏。玉漏不知是什麼,權當他使喚人使管了,也不理論,一路替他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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